艺术家陈逸飞图片致谢陈逸飞家族与浦东美术馆

撰文 成黎
编辑 杨曜

作为艺术家陈逸飞（1946-2005）迄今为止规模最大、涵盖内容最完整的个人回顾展，“时代逸飞：陈逸飞回顾展”于近期在上海浦东美术馆开幕。从绘画出发，陈逸飞始终将自己视为一名视觉艺术工作者，并凭借一己之力，投身于早年的中外文化艺术交流、将中国油画作品的国际价值带向全新高度、在“大美术，大视觉”理念下进行多元艺术实践与发展，推动了绘画、影视、时尚设计与传媒、公共艺术等多个领域的发展与融合，也诠释了海派文化如何以开阔的胸襟孕育创新。陈逸飞如此概括自己：“我做的都是关于‘看’的事情。”

“时代逸飞：陈逸飞回顾展” 展览现场，浦东美术馆，2025年，摄影/Alessandro Wang，图片致谢浦东美术馆

正如展览标题所示，陈逸飞代表了一种时代精神。作为现代中国艺坛的传奇人物，陈逸飞的作品超越绘画本身，带着大荧幕的恢弘气韵，兼具上海这座“东方巴黎”的怀旧情绪与摩登精神，更是满载艺术家生活经历的容器——出生于宁波的陈逸飞幼年随父母移居上海，于1957年进入浦光中学（今同济黄浦设计创意中学前身），在1970年代的中国艺坛中脱颖而出后，在1980年代赴美十年，于1990年代重返申城直至生命最后一刻——其艺术基因根植于海派教育的多元性，又与上海美专的写实主义训练密不可分，耳濡目染着这座城市融合东西方文化的独特气质。
按照时间顺序及主题提炼，展览分为“成长岁月”“心灵之桥”“海上风华”和“大视觉时代”四个版块，重温一场陈逸飞带来的海上旧梦。观展的行径过程里，陈逸飞的目光仿佛始终在场——摇动地看、眷恋地看、创造性地看……承接起一代又一代人目光的“看”。在“时代逸飞”中，“看”是思想的入口，审美的自觉，也是文化的容量。

起身离开椅子的人

陈逸飞，《踱步》，1979年，布面油彩
私人收藏，龙美术馆提供

33岁那年，陈逸飞创作了巨幅画作《踱步》。这是他首次将自己画进了作品：鸦片战争、甲午风云、八国联军等中国近代史的历史瞬息交织于背景，人物背对着观众低头沉思，画的左边是一把黑色靠背木椅——这把厚重的椅子位于画面的前景，无人落座——苦难尚未抚平，时代已风云变幻，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的陈逸飞对于身处时代的迷惘与徘徊，不仅源于一位画家的敏感，更承载着一位知识分子的关切与反思。由此而生的一种“摇动的目光”，将伴随着陈逸飞此后不断拓展的艺术与人生。

陈逸飞，《黄河颂》，1972年，布面油彩
泰康保险集团惠允

陈逸飞、魏景山，《占领总统府》，1977年（复制品，由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提供），布面油彩

椅子的真实原型来自陈逸飞所在的上海油画油雕创作室。陈逸飞24岁时就担任了该创作室的油画组负责人，以浪漫的英雄主义情怀创作出《黄河颂》《占领总统府》（与魏景山合作）等慷慨激昂之作。在创作《踱步》的前一年，陈逸飞第一次在上海的展览中目睹西方名画真迹，深受震撼；后一年，也就是1980年，他起身离开那把椅子，带着38美元赴美留学。

陈逸飞，《浔阳遗韵》，1991年，布面油彩，私人收藏

“时代逸飞：陈逸飞回顾展” 展览现场，浦东美术馆，2025年，摄影/Alessandro Wang，图片致谢浦东美术馆

《踱步》中，椅子与人物相向而立，却略有错位。那把厚重的空椅子向外微微斜着，是如此有力而实在的召唤，陈逸飞却将目光轻轻向内偏移，转向时代背景与自身之间某个不确定的位置。如果看完整个展览再回到这幅画前，会不由想到：当他的油画作品在西方主流艺术市场引发关注与收藏热潮时，他选择了将事业重心转向国内；当他凭借《浔阳遗韵》创下中国油画作品的拍卖纪录，他开始拍起了电影；当电影《人约黄昏》入选法国戛纳电影节，他创立了服装品牌Layefe；当时尚美学空间“逸飞之家”（Layefe HOME）开业，他又创办了当时风靡一时的杂志《青年视觉Vision》……陈逸飞从来没有稳稳坐在自己的“一席之座”上，他说自己是个“好动的人”。这可能是源于对一切既定位置的根本怀疑，却又由温馨积极的人生观不断牵引。他会将目光转向别处。起身，踱步，迈进，在摇动中延展着“看”的张力，不断注入自己所能及的时代容量。

重重回望，泛起涟漪的审美情绪

陈逸飞，《周庄》，1988年，布面油彩，私人收藏

赴美之后，陈逸飞勤工俭学，曾在纽约罗耶艺术修复与装裱公司打工修画，存够了钱就前往欧洲各大博物馆研习原作，提高对油画技法的认识。但在题材选择上，激发陈逸飞创作冲动不是其他，而是思念中频频回望的故乡。“水乡”系列的诞生始于陈逸飞对江苏古镇周庄的一次实地采风，唤起他儿时听母亲讲述故乡时的记忆。回到纽约后，陈逸飞便拿起了画笔，将直涂画法与罩染法结合，渲染画面中微妙的明暗关系，表现出氤氲、湿润的水乡气息。
1983年，“水乡”系列在美国哈默画廊个展中大获成功。一年后，哈默在访问中国时将其中的一幅《家乡的回忆——双桥》送给了邓小平，这一事件成为中美文化交流的象征，陈逸飞也因此声名大噪。哈默曾这样评价陈逸飞的“水乡”系列：“他的画是接近诗的，因为他只是在指示，而非肯定。”正是这种朦胧模糊、略带感伤的画面特质，为作品赋予了独具东方审美情绪的精神空间——那既是西方视角下的神秘遥想，也呼应了当时中国内部对静谧与平和生活的深切向往。当陈逸飞回国后再画“水乡”，笔触愈发自由、活泼，视角也愈发亲切而私人，但与此同时，那承载着集体想象的距离与空间也随之收敛。

陈逸飞，《夜宴》，1991年，布面油彩，私人收藏

同样在回望中精准提炼时代审美情绪的，还有陈逸飞于20世纪90年代回国以后创作的“仕女”与“海上旧梦”系列。“仕女”系列中，陈逸飞铺展了层层的时间交叠：以中国古代音乐文化为场景线索，出场人物穿着华美的明末清初服饰，面容却是现代性的——由此，传递出浓厚而起伏的怀旧情绪。比如，创作于1991年的作品《夜宴》，其艺术构思和画面布局与中国古代画家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中五位吹笛女子的场景遥相呼应，但与之相比，陈逸飞的笔触更为雍容、深邃、恬静，画中右边的两位女子改为正对观众，由此加深了与观者情绪互换的创作意图。

“时代逸飞：陈逸飞回顾展” 展览现场，浦东美术馆，2025年，摄影/Alessandro Wang，图片致谢浦东美术馆

“海上旧梦”系列与陈逸飞的同名电影处女作《海上旧梦》同期诞生，艺术家在其中描绘了他想象中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都市风貌。陈逸飞从小成长于上海，90年代重返这座城市时，改革开放带来的巨大变化点燃了他想要投身其中的参与热情，同时也唤起了他对童年皈依和上海历史的强烈情感。民国时期的上海交织着纸醉金迷的浪漫色彩，也充满了时代洪流下的身不由己——在陈逸飞的画中，通过色块的混合与晕染，呈现出一种恰如其分的朦胧感伤。那些画中的女性形象，既是彼时上海的象征，也是人们对于民国海派乃至东方遗韵的唯美想象。怀旧是一种饱含审美的情绪，陈逸飞对其敏锐的心理与视觉把握，不仅使“海上旧梦”系列取得了广泛认可，也使其成为了不断被提取的文化流通符号。

陈逸飞，《玉堂春暖》，1993年，布面油彩
私人收藏，龙美术馆提供

2023年，由王家卫执导的大热影视作品《繁花》使陈逸飞再度走入大众的视野。该剧设定于20世纪90年代的上海，剧中，艺术家笔下的《玉堂春暖》和《仕女与鸟笼》作为背景亮相于至真园内。当每一代人回望自己身后的上海，承接起一代又一代海派目光的，便是不同时代里留下的一锤定音式的审美符号。
余秋雨曾在评价电影《海上旧梦》的文章里写道：“（陈逸飞）面对着远逝的一切和留下的一切，以心灵与时间周旋。”在重重回望中，陈逸飞以视觉语言完成的自我周旋，恰在时代的情绪共鸣中泛起涟漪，激起持久的回响。

交错对视，“艺术的精髓就是活力”

陈逸飞，《长笛手》，1987年，布面油彩
私人收藏，龙美术馆提供

整个展览条理清晰，又娓娓道来。跟随策展视角便不难发现，陈逸飞的艺术创作始终呈现出多维并行的特征。在其每个重要的创作阶段，往往同时展开两个乃至更多主题系列的探索，后期更迈向跨视觉领域的多元实践。正是在这不断切换与交融的视角对照中，艺术家实现了对创作理念的高度自省，以及绘画语言上的持续突破。
20世纪80年代，陈逸飞因著名的“水乡”系列享誉中外，而在同期，他也创作了“音乐家”系列。在题材上，这开启了陈逸飞从宏大叙事转向对个体精神世界的凝视。在技术手法上，陈逸飞从摄影中获得启发，大胆地革新了对边缘线与面部轮廓的处理方式。在该系列的代表《长笛手》中，陈逸飞秉承着写实主义的精细描绘，同时也通过对光影对比的反复琢磨，在画面中呈现出半透明效果，带来梦幻的真实感。而无论是在题材还是技法上，“音乐家”系列也启发了陈逸飞之后的“古典仕女”系列的创作。

陈逸飞，《绿绿的草原》，1996年，布面油彩
泰康保险集团惠允

而在20世纪90年代，当“古典仕女”与“海上旧梦”系列屡创拍卖佳绩，陈逸飞多次远赴藏区，创作出以《山地风》《西藏家庭》《绿绿的草原》等为代表的“西藏”系列油画。正如展览所指出，该系列“标志着陈逸飞从‘海上旧梦’向‘精神原乡’的风格拓展，也是从唯美抒情向人文史诗的跨越”。流波婉转的审美情绪，在广袤的高原天地间被彻底释放。陈逸飞笔下的西藏人物传递出一种原始而强大的生命尊严：除了笔法与用色明显更为大胆、自由以外，构图上的主观变形也体现出了艺术家的视角变化——不再是单点凝视，而是让自身的生命经验随着描绘对象共同运动。“西藏”系列带来的变化也体现在“海上旧梦”的后期创作中，当陈逸飞再次描绘熟悉的女性题材，人物不再只是高浓度的审美符号，而是拥有了部分主体性。
后来，陈逸飞拍电影、办杂志、创立服饰品牌、参与城市的公共艺术规划……但“画画”依然是他最为看重的部分。他说自己涉足诸多领域，都源于绘画中所衍生出对“美”的感知，而这些探索也会反过来对绘画产生影响。“这一点我自己更明白……当内心感到绘画进步的时候，我很开心。”陈逸飞喜欢和年轻人一起工作，他说“艺术的精髓就是活力”。但绘画是一项只能由个人完成的工作，陈逸飞为绘画寻找的“年轻伙伴”便是新的主题、新的技法实验、新的领域尝试——由此不断激发自身的创作活力。在多维视角的交错对视中，陈逸飞以高度的自觉进行反思与突破，做一个“开心”的绘画进步者。

时代里的陈逸飞，时代里关于“看”的张力

“时代逸飞：陈逸飞回顾展” 展览现场，浦东美术馆，2025年，摄影/Alessandro Wang，图片致谢浦东美术馆

在展览的最后一个主题版块“大视觉时代”中，通过文献、多媒体、模型等多种媒介，呈现了陈逸飞对时代最为深远的影响。尽管这一部分的价值未必如拍场上节节攀升的数字那般具体而直接，却更能映照出他作为创造者的独特能量。进入由他自创的“大美术、大视觉”阶段后，陈逸飞跨界涉足多个领域。展览特别强调了在他长袖善舞的身影背后，那份常被忽略的创造性：在电影处女作《海上旧梦》中，他展现出独具一格的镜头语言；他创立“Layefe”品牌，将“时装”这一观念首次引入中国；他创办的《青年视觉 Vision》杂志，以前所未有的厚度与质感，开启了中国视觉文化的新篇章；在城市建设仍聚焦于经济与功能规划之时，他以前瞻视野推动了“视觉艺术”的社会化实践……在这些事情上，陈逸飞的“看”总是果断向前，为时代的视觉文化拓宽视野与路径。

“时代逸飞：陈逸飞回顾展” 展览现场，浦东美术馆，2025年，摄影/Alessandro Wang，图片致谢浦东美术馆

当年，艺术与商业的关系仍过于暧昧，陈逸飞总是要面对同行与外界的重重非议。他这样回应：“我不会去买一分钱的股票，也不会去做一分钱的地产，我都是在做‘看’的东西。我想作为一个视觉艺术家、美术家，在这一点上还是有他的权利。”所谓权利，是指去做自己喜欢的多样的事情，但对陈逸飞来说，它也是责任。“我是一个视觉艺术工作者”，用他自己的话翻译，其实是“一个有责任感的画家”。33岁那年他画下的《踱步》中，自己所面向的是家国历史——当你细看时，更是家国历史下的芸芸众生。陈逸飞立志于提高整个民族的审美水平，朴素地说，就是想让人们“看”见更多美丽的事物——那是无论时代如何左右，普通人依然可以轻易获取的生活愉悦与心理弹性。

“时代逸飞：陈逸飞回顾展” 展览现场，浦东美术馆，2025年，摄影/Alessandro Wang，图片致谢浦东美术馆纵

观陈逸飞一生的艺术创作，他一直追求的是“纯粹的美”，他将看似矛盾对立的古典与现代元素和谐地融为一体，并自在地穿梭中西文化中，以全球化的视野形成一种“文化游牧”美学传播。他更以跨界式的艺术创造力，将不同门类的视觉艺术加以综合及贯通的创造，突破纯艺术与应用艺术间的界限，旨在将人文精神为本的美学思想带入生活，去提高整个社会层面的文化品位及审美趣味，并一直带着这样的艺术追求直至2005年他生命的最后时刻。
陈逸飞的“看”不仅是一种感知，更是一种富有文化自觉与方法意识的建构方式。他将个体的目光融入时代的视野，使其文化容量与敏锐觉知不断拓展。正是这种富有张力的“看”，为这座城市注入了更大的开放性与包容力，也让“看”成为一种持续生成的公共能力。展墙上写着陈逸飞想要提醒这个时代的事：“我们的创作只是告诉人们，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未被发现的美。”

正在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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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逸飞：陈逸飞回顾展
上海浦东美术馆
展至2025年10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