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什·巴什科,《尘归尘》,曼谷艺术馆,2024年 © Khao Yai Art. 摄影/Puttisin Choojesroom
长期以来,作为全球热门旅游目的地的曼谷都处于当代艺术版图的边缘地带,但这种局面近年来正悄然改变。2024年1月,曼谷唐人街中一座曾在大火侵蚀后被废弃多年的旧印刷厂建筑,摇身一变成为当下备受关注的新兴当代艺术机构曼谷艺术馆(Bangkok Kunsthalle)。横跨艺术、电影、音乐、舞蹈、文化、建筑与其他形式的创意对话,曼谷艺术馆带着一种非传统美术馆空间的实验性,雄心勃勃地将自己定位为泰国及东南亚地区当代艺术枢纽,致力于促进国际与本土的双向文化交流。
曼谷艺术馆 © Khao Yai Art. 摄影/Andrea Rossett
2025年2月,作为曼谷艺术馆的姊妹项目,考艾艺术森林(Khao Yai Art Forest)在曼谷东部约150公里的泰国考艾国家森林公园(Khao Yai Natiaonal Park)揭幕。这一结合艺术与生态的创新空间占地210英亩,希望超越传统的正念实践,通过艺术创作探索新的疗愈与学习方式,同时支持那些致力于吩咐人类与自然对话的艺术家。从已经落地这片广袤风景的艺术家名单中,考艾艺术森林成为全球艺术旅行目的地的决心显而易见:路易丝·布尔乔亚(Louise Bourgeoir)、艾默格林 & 德拉赛特(Elmgreen & Dragset)、理查德·朗(Richard Long)、中谷芙二子(Fujiko Nakaya)、弗朗切斯科·阿雷纳(Francesco Arena)以及泰国艺术家Araya Rasdjarmrearnsook和乌巴萨(Ubatsat)。
路易丝·布尔乔亚,《母亲》,1999年,考艾艺术森林,2024年 © The Easton Foundation/VAGA at ARS, NY. 摄影/Krittawat Atthsis & Puttisin Choojesroom
分别选址于曼谷最繁华的市中心与远离喧嚣的静谧森林,曼谷艺术馆与考艾艺术森林共同构成了非营利艺术机构“考艾艺术“(Khao Yai Art)的一体两面。“考艾艺术”由韩裔泰籍慈善家、艺术赞助人与藏家玛丽莎·切拉诺瓦特(Marisa Chearavanont)在新冠疫情期间创立,由建筑师、豪瑟沃斯前总监斯特凡诺·拉博利·潘塞拉(Stefano Rabolli Pansera)担任两处场馆的创始总监,力图通过对于艺术、建筑与环境之间关系的创新实践重塑东南亚文化图景。
考艾艺术创始人玛丽莎·切拉诺瓦特
在玛丽莎的愿景中,“考艾艺术将成为全球众多顶尖艺术家、音乐家、厨师、科学家、哲学家、作家、创新者、企业家及意见领袖对话的中心。艺术、美食、教育和创新是我们手中的工具,借此挑战文化规范,促进跨学科交流,并重新定义人与自然的关系。”
曼谷艺术馆的非传统空间转型
曼谷艺术馆内景 © Khao Yai Art. 摄影/Andrea Rossett
遍布于世界各大都市的唐人街写满了族群离散、集体记忆、代际创伤、文化冲突的故事,位于曼谷耀华力路(Yaowarat Road)的唐人街作为世界上最大的唐人街之一,最早由18世纪来自中国潮州地区的移民聚居而成,在今天仍有着高度文化和经济活力。曼谷艺术馆所在建筑为泰国瓦塔纳帕尼奇出版社(Watana Phanit)旧址,曾在70余年间为全国学校提供教材,在2004年的一场大火烧毁上层结构后废弃。玛丽莎曾言,她在疫情封锁解除互首次探访该建筑时被其“破碎的美感“震撼,这栋废弃的大楼仿佛在向她呼救。但有别于传统修复方式,曼谷艺术馆并未将固定建筑理念强加于空间,将其视为被动容器,而是让建筑与艺术通过持续互构实现共同转型的实验场。
曼谷艺术馆显然不想成为另一个白盒子。场馆翻新仅对受损部分进行加固,保留混凝土外立面的风化痕迹与内部裸露的建筑结构,令人联想到柏林原东德地区的废弃工业主义建筑。该机构的命名方式亦具有德国文化思想的影子。有别于传统美术馆的概念,Kunsthalle(艺术馆)不依赖永久藏品的保存与展示,而是作为灵活多变的动态场域,为艺术实验、批判性对话与文化交融提供平台。通过引入这一术语,曼谷艺术馆希望展示其“生产与委任全新艺术作品”的使命。
寇拉克里·阿让诺度才,《对团结的怀旧》,2024年 © Khao Yai Art
据创始总监斯特凡诺·拉博利·潘塞拉介绍,这一粗野主义风格的建筑并不主导艺术品的展示位置,而仅作为支持其存在的灵活框架和基础设施。换言之,每件艺术作品决定了建筑的介入方式。“曼谷艺术馆的革新性在于其激进的展览制作模式:策展计划本身就是一个持续演进的建筑项目。”潘塞拉对《艺术新闻》表示,“建筑不再被视为静态的艺术容器,每个展览都主动重塑空间。每位艺术家在此举办展览时,都会通过一间装置‘驯化‘建筑的某个新楼层。随着展览的推进与楼层的叠加,整个建筑逐渐被艺术介入所形塑。
小野洋子,《修补碎片》© Khao Yai Art. 摄影/Andrea Rossett
自开幕以来,疗愈的概念持续贯穿曼谷艺术馆的策展项目。在泰国艺术家寇拉克里·阿让诺度才(Korakrit Arunanondchai)的场域特定装置《对团结的怀旧》(nostalgia for unity)中,艺术家用大火后的灰烬铺在地面上并刻以祈祷文,令人联想到凤凰涅槃的意象,直接呼应艺术馆建筑的变迁;小野洋子(Yoko Ono)的《修补碎片》(Mend Piece)邀请观众亲手修复破碎的陶瓷片,隐喻在建筑修复之外对于艺术与文化生态系统的修复和滋养;另一场展览中,已故泰国华裔艺术家Chang Tang的一件九米长双联画,经历了长达六个月的缓慢而细致的修复。
但无论建筑外观如何低调简约,无论策展项目如何积极“疗愈”,一间拥有强大商业背景和艺术话语权背书的文化机构,无疑会加速唐人街区域因酒店开发和其他商业投资而面临的租金上涨与“士绅化”(gentrication)进程,从而不可避免地对当地社群带来改变与冲击。但在潘塞拉看来,问题不在于变化是否会发生,而在于变化如何发生以及谁会成为受益者。“我们的目标是让艺术家主导的介入来提供一种替代方案——一种‘别样的士绅化‘。我们致力于放大唐人街现有的声音、技能与历史,而非取代或商业化现有空间,或者抹去唐人街原有的独特性。”
米歇尔·奥德,“五加九”现场,曼谷艺术馆,2024年 © Khao Yai Art
为强化机构与周边环境之间的联系,曼谷艺术馆多次策划专门关于唐人街的项目。例如,在开馆展“五加九”(Five Plus Nine)中,现居于纽约布鲁克林的法国影像艺术家米歇尔·奥德(Michel Auder)以一家与艺术馆同一条街道上的进出口商店为背景,拍摄了一部长达45分钟的影片。据潘塞拉介绍,影片中的许多工人以及艺术馆的邻里街坊在后来都参观了展览。此外,艺术馆还积极与当地餐馆、商家和手工艺者合作,让附近制作霓虹灯牌、金属制品和木结构的工匠直接参与项目。“艺术馆所需的一切展览制作材料都可以在200米范围内获取,使机构深深嵌入本地生态系统。” 潘塞拉表示,“曼谷艺术馆不仅位于唐人街,更属于唐人街。”
曼谷艺术馆、考艾艺术森林创始总监t斯特凡诺·拉博利·潘塞拉
于生态危机的阴霾下萌发
考艾艺术森林的自然疗愈法
虽然考艾艺术森林比曼谷艺术馆晚一年时间开放,实则却是玛丽莎“考艾艺术”项目的基石与出发点。她在疫情最严重的时期,曾在这片绵延至泰国与柬埔寨边境的自然景观中获得身心的疗愈,由此开始构思一个以疗愈为核心概念的艺术机构。现在,路易丝·布尔乔亚的代表作《母亲》(Maman, 1999-2002)伫立于此,以强大的女性形象宣示着这片艺术森林旨在修复人类与自然之间联结的使命。
阿拉亚·拉斯迪阿美恩斯科,《马德里圆环》,2007年,考艾艺术森林,2024年 © Khao Yai Art. 摄影/Andrea Rossett
是的,泰国的自然正亟需疗愈。在旅游业强劲复苏的另一面,极端天气、严重空气污染和有害废弃物污染等多重生态问题,正困扰着这个以旅游和服务业为支柱经济产业的国家。2024年,泰国南部多府因持续强降雨遭遇洪灾;曼谷等城市长期以来面临空气污染问题,清迈等泰国北部城市亦受缅甸等邻国的农业焚烧和森林火灾受到跨境烟霾影响。商业版图横跨农业产品、零售和电信的CP集团,因有着大量位于泰国、老挝和缅甸的小型农业供应商,亦成为环保活动家们的抨击对象。
“曼谷艺术馆与考艾艺术森林都源于一个共同的核心愿景:疗愈。然而,它们以两种截然不同但又相互关联的方式践行这一理念——一个旨在疗愈自然森林,另一个则致力于疗愈城市丛林。”潘塞拉在采访中解释了两所机构在理念与实践上的协作逻辑,“无论是复兴因火灾损毁的城市空间,还是重塑曾经由单一农作物主导的景观,这两个机构都将艺术作为再生、转型与疗愈的载体。它们重新定义了艺术、建筑与环境之间的关系,使创作过程不仅仅停留于表征层面,而是成为干预现实与践行关怀的重要实践。”
(上)中谷芙二子,《考艾雾林》,考艾艺术森林,2024年 © Khao Yai Art. 摄影/Andrea Rossett
(下)理查德·朗,《马德里圆环》,1988年,考艾艺术森林,2024年 © Khao Yai Art. 摄影/Andrea Rossett
除了布尔乔亚的蜘蛛雕塑与英国大地艺术家理查德·朗的《马德里圆环》(Madrid Circle, 1988),考艾艺术森林中的其他作品大多为场域特定委任创作。其中包括日本艺术家中谷芙二子的《考艾雾林》(Khao Yai Fog Forest),这位艺术家通过如梦如幻的雾气装置持续探索艺术、科学与自然间的关系。潘塞拉认为,这件雾气装置通过持续存在的雾气创造了一个全新的微生态系统。雾气产生的湿度促进植物、苔藓甚至小型生物繁衍,使这件艺术作品本身成为一种生态修复行动。
乌巴萨,《朝圣永恒》,考艾艺术森林,2024年 © Khao Yai Art. 摄影/Krittawat Atthsis & Puttisin Choojesroo
在泰国艺术家乌巴萨的委任创作《朝圣永恒》(Pilgrimage to Eternity, 2024)中,九座佛塔残片铸件暴露在苔藓和植被中,象征着自然对人类遗迹的重新占有。随着时间推移,这些作品在自然景观中逐渐转变,展现了腐朽与新生的循环。
藏于深林之中,由艾默格林 & 德拉赛特设计的K-BAR是一间仅设六个座位的酒吧装置,并于每月的第二个周六17:00至23:00开放,酒吧内部永久展出一幅1996年的基彭伯格画作。这种结合都市奢华与自然的做法,显然带着对消费主义幻象的挑衅,和他们将Prada精品店嵌入美国德州马尔法小镇附近沙漠中的做法如出一辙。
除了展示国际与泰国本土艺术家的大型装置之外,考艾艺术森林亦通过讲座、工作坊和研讨会等研究与公众参与项目促进跨学科交流。如潘塞拉所言,这一艺术机构的目的“不仅是展示艺术,更在于培养人们对环境及自身在其中角色的深刻理解。”
艾默格林 & 德拉赛特设计的“K-BAR”,考艾艺术森林 © Khao Yai Art. 摄影/Andrea Rossett
曼谷,下一个亚洲艺术中心?
尽管政府长期以来大力宣扬泰国文化,但对于艺术的公共投入仍相对缺失。与之形成鲜明对比,泰国的私人力量近年来对于当代艺术的兴趣陡增。作为考艾艺术的创始人,玛丽莎·切拉诺瓦特(原名Kang Soo-Hyeong)出生于韩国首尔,于1988年成为泰国最大私人企业正大集团(在中国以外称作Charoen Pokphand Group)第三代继承人谢吉人(Soopakij Chearavanont)的妻子。在香港生活、工作21年后,她于2020年移居曼谷,并在疫情后开始筹备自己的“考艾艺术”项目。
虽曾被《曼谷邮报》(Bangkok Post)描述为“泰国社会的新面孔“,但玛丽莎在当代艺术世界绝非初来乍到:她早年于纽约求学时便对当代艺术产生浓厚兴趣,并曾在香港运营自己的画廊。现在,她不仅是实力雄厚、收藏名单显赫的重要藏家,亦身为泰特现代美术馆(Tate Modern)亚太购藏委员会成员、纽约新美术馆(New Museum)国际领导委员会成员、香港M+博物馆创始赞助人。
爱玛·麦考密克·古德哈特,《glai glaai》,曼谷艺术馆,2024年 © Khao Yai Art
在私人艺术机构板块,除了“考艾艺术”之外,由泰国商业史上举足轻重的华裔家族奥萨塔努格拉家族(Osathanugrah Family)创办的当代艺术博物馆Dib Bangkok即将于2025年开放。创立这座博物馆的想法来自已故的佩齐·奥萨沙努格拉(Petch Osathanugrah),他在三十年的收藏中积累了诸多当代艺术和泰国当代艺术作品。Dib Bangkok由曼谷市中心的一座钢结构仓库改建而来,建成后将成为泰国最大的博物馆之一。目前,该机构由佩齐之子普拉特·奥萨塔努格拉(Purat Osathanugrah / Chang)管理,首任馆长为日本策展人手冢美和子(Miwako Tezuka)。
于2012年开放的曼谷当代艺术博物馆(MOCA Bangkok)则由泰国电信大亨波恩查·本卡隆古尔(Boonchai Bencharongkul)私人筹建,旨在推广和保护泰国当代艺术与文化。更为早期的吉姆·汤普森之家(Jim Thompson House)则建于1959年,由被誉为“泰国丝绸之父”的美国商人吉姆·汤普森创立。其建筑设计融合泰国、缅甸、柬埔寨等地元素,收藏有包括东南亚古代佛像、柬埔寨石刻、明清瓷器在内的大量亚洲艺术品。
路易丝·布尔乔亚(Louise Bourgeois),《Eyes》,1995年,在曼谷艺术双年展现场,图片致谢曼谷艺术双年展与The Easton Foundation
此外,刚刚结束的2024年第四届泰国双年展(Bangkok Art Biennale)由泰国酿酒集团(ThaiBev)支持,此届规模空前的双年展以“孕育盖娅”(Nurture Gaia)为题并引发了大量讨论。2024年12月,曼谷首个国际艺博会ACCESS BANGKOK在 ICONSIAM举行,主办方为首尔艺术管理机构ARTMEETSLIFE和韩国数字平台ARTUE。
Cole Lu,《The Engineers》,曼谷艺术馆,2024年 © Khao Yai Art. 摄影/Krittawat Atthsis & Puttisin Choojesroo
在《艺术新闻》的采访中,潘塞拉分享了自己对泰国快速发展的当代艺术生态的观察:“过去两年间,曼谷的文化场景以令人瞩目的速度扩展,其驱动力主要来自艺术家、独立策展人和私人机构的基层行动。如今,这座城市的艺术格局不再处于边缘地位,而是成为东南亚最具活力的文化中心之一。”他认为,区别于许多其他地区的艺术场景常常只是对市场导向全球趋势的重复,曼谷的艺术场景正以自己的方式演进,提供了一种真正独特而非“千篇一律”的体验。那么,独具活力、势头强劲的曼谷会是下一个亚洲艺术中心吗?我们将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