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林天苗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PSA)展览现场
图片来源:艺术家与PSA
撰文 何佩莲
编辑 叶滢
1990年代中后期,中国当代艺术正经历体制外展览与多样化实践兴起的转折期。在快速变化的社会语境中,艺术家以装置、影像、新媒体等不同媒介探索新的表达。彼时刚刚结束近十年纽约旅居、回到北京重新展开创作的林天苗,以棉线等柔性材料与缠绕的创作手法确立了标志性的视觉语法,用一种举重若轻的姿态开启了三十余年的创作生涯。这种举重若轻,是以材料之轻承载内在情感经验之重,以简洁而巧妙的形式语汇之轻转化大量身体劳动之重,以艺术“游戏”之轻对抗现实困境与人生命题之重。
林天苗作品《没什么好玩的!》在”现实生存—在艺术过程中”展览现场,1998年,北京现代艺术实验工作室,图片来源:艺术家
创作于1997年的《没什么好玩的!》(There’s No Fun in It)正是这样一件典型之作——作品以棉线反复缠绕,塑造出一个直径约2.5米的巨大球体,通过脆弱、纤细的棉线与之相连的绣花绷上绣出“没什么好玩的”字样。这件作品将纺织材料从性别分工与重复性劳动的符号,解放为个人生命经验与身体感受的载体,其具有压迫感的体量则是艺术家以抵抗之姿对现实与艺术困境的回应。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的林天苗个展项目“没什么好玩的!”正以这件作品为起点,对林天苗三十余年来的艺术生涯进行一次全景式的回顾。
十字空间布局
与“星云式”的策展辞典
“林天苗:没什么好玩的!”展览现场,PSA,2025年
图片来源:艺术家与PSA
此次展览由皮力策划,通过“身体”和“日常物体”两大主题,串联起来自不同时期的40件/组代表作。其中,“身体”为艺术家内在感受与思考的核心,展示她对性别、家庭、母性以及衰老和病痛的表达;“日常物体”则作为林天苗观察和回应外部世界的载体,涵盖她对生活器具、市井俚语等形式和物件的转化。
“不同于编年式展览大量讲述艺术家故事和生平的做法,这次我们想做的简洁一些。”策展人皮力如此解释此次策展的出发点,“一方面,此次展览空间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术馆展厅,而更像是一个动线自由的十字路口。另一方面,林天苗创作呈现出一种‘走一步、回一步’的特征,很多元素会不断返回她的作品中,比如缠绕的线、日常物体、圆形、球体等。通过‘身体’和‘日常物’两个脉络,我们希望让观众直观地进入作品的材料和方式,再去体会背后的观念。”
林天苗,《失与得》,2014年,在”林天苗:没什么好玩的!”展览现场,PSA,2025年,图片来源:艺术家与PSA
林天苗,《i-情》(局部),2024年,图片来源:艺术家
这两大脉络分别占据两大主要展厅,每间展厅中都以一件艺术家创作生涯中具有重要意义且被广泛出版的作品作为锚点,包括《缠了,再剪开》(Bound and Unbound, 1997)《辫》(Braiding, 1998)《失与得》(Loss and Gain, 2014)等,并进一步让相似创作方式与理念的作品形成呼应。策展人皮力将这种布局比喻为“基石系统”,正如建造房屋时奠定基石,从而让整体的展览结构一目了然。展厅之间的通道作为十字路口,成为“身体”与“日常物体”两大主题的交汇点。这里以林天苗创作生涯初期的代表作《没什么好玩的!》《圣特蕾莎的诱惑》(The Temptation of St.Teresa, 1998)为中心,同时呈现《小人国》(Little Things, 2025)《i-情》(i-mpression, 2024)《一滴一点》(Each Drop, Each Dot, 2022)《三联画》(Triptych, 2022)等最新作品,形成时间与观念上的对话。
此外,策展团队还从艺术家的思想观念、视觉语汇与引申典故三个方向中抽取了二十个关键词(如“无色”“球体”“身体”等),并将其作为观众进入作品的提示词。“在整个展览中,观众会感受到的是局部与片段,而非一个被精确定义和描述的叙事。我们希望呈现的是一种打散的结构,就像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所说的‘星云’——一种纠结在一起的混沌状态,”皮力在采访中表示。
“身体”作为理解世界的方式
林天苗工作照,2025年,北京,图片来源:艺术家
在20世纪60至70年代的身体艺术运动中,艺术家们逐渐将身体作为最直接的艺术媒介:从伊夫·克莱因(Yves Klein)的《飞向虚空》(Leap into the Void, 1960)、布鲁斯·瑙曼(Bruce Nauman)将身体与实验影像结合的探索、维也纳行动派(Vienna Actionists)受“残酷剧场”理论影响而发展出的极限身体实践,到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Marina Abramović)关于身体、观众、权力与控制的实验,身体艺术被推向作为个体存在与社会规范的重要切入口。林天苗的实践在这一线索上展开,却并未沿袭激烈的身体表演,而是将身体经验内化为持续的艺术方法。
她强调,从身体感受中获取对世界最直观的理解,并在创作中找到这些强烈感受的出口。“身体的感受往往最靠谱的。它不仅是感受的源头,也是创作的材料与媒介。在不同的社会语境与时段中,身体对外部世界的理解与反应各不相同,从而催生出层次各异的表达。”林天苗表示,“我创作的过程常常从内观身体开始,经由外部的表达,与观看者产生互动,最终生成一个超越身体掌控的现场。”
林天苗,《辫》,1998年,M+希克藏品,在”林天苗:没什么好玩的!”展览现场,PSA,2025年,图片来源:艺术家与PSA
位于“身体”主题展厅的入口,借展自M+希克收藏(M+ Sigg Collection)的影像装置《辫》(Braiding, 1998)呈现了艺术家最早对于自画像的探索。无数根线穿过艺术家的巨幅肖像,交织成一条巨大的辫子,辫子末端与地面相接之处则展示了艺术家重复编织动作的影像。手的编织动作唤起艺术家童年的生活经历——她常常需要帮自己的母亲进行编织和缠线的工作,让艺术家对于身体记忆的倾向可以被追溯至童年家庭中。“好像我不太会用文字说什么事儿,从小就是用身体去判断的。”林天苗回忆道,“我曾经觉得我妈很烦,后来慢慢体会到她的好,也是用身体来回忆的。”
林天苗,《缠了,再剪开》,1997年,香港艺术馆藏品
图片来源:艺术家
展厅另一端,另一件创作于九十年代的重要代表作《缠了,再剪开》与她成为母亲、并经历病痛的双重境遇相关。她将数百件日常器物用白棉线缠绕,使这些曾属于日常生活的物件带上视觉上被包裹、控制的意味。与“缠绕”相对应的,是影像中“剪断”的动作,二者在束缚与解开束缚的视觉想象中,形成一种重复与断裂的张力。
皮力认为,这些90年代的早期作品,确立了林天苗作为第一批明确表现女性意识的当代艺术家之一。“她关注的不是要证明女性能和男性一样优秀,而是关注那些男性无法体会的性别经验——孕育生命、病痛、对自己身体的观察以及家庭角色的理解,并将这些理解转化为艺术。她表现出明确的女性意识,这种意识是男性经验无法覆盖、无法代言的。这正是她90年代初期作品的特点。而且,她表达这些经验时使用的是那些柔软、脆弱、纤细,甚至难以成型的材料,这种偏向阴性的材料与阳性的钢铁、铜材质截然不同。”
林天苗,《1.62米》,2003年,在”林天苗:没什么好玩的!”展览现场,PSA,2025年,图片来源:艺术家与PSA
林天苗,《手语》,2005年,在”林天苗:没什么好玩的!”展览现场,PSA,2025年,图片来源:艺术家与PSA
同展厅的另一些作品则呈现了林天苗对于性别、皮肤、手部、毛发、甚至身高等不同身体形式的思考。例如《1.62米》(1.62 Meters, 2003)以艺术家本人的身高1.62米为界,用白线将通道空间分为上下两层,探讨身高作为一个人自身生活世界的基础尺度。《手语》(Hand Signals, 2005)用头发织就的手再现了京剧表演中旦角常用的一系列手势,表达艺术家对于经由身体向外显现出的性别含混时刻的观察。
“日常物体”作为情感与记忆的容器
“林天苗:没什么好玩的!”展览现场,PSA,2025年
“日常物体”展厅中,多件作品与林天苗“嫁接”的形式关键词相关,包括将不同身体部位的骨骼与日常工具拼接在一起的《失与得》、将头骨与机械部件进行拼接和变形的《塑像》(Head Statues, 2013)、将增生般的球状物与女性身体相连的《站》(Stand, 2008)、将蓝色树桩结构嫁接在金色小人构成的柱基之上的《蓝架构》(Blue Infrastructure, 2011)等等。这些作品共同展示了艺术家在材料和形式语言上的大量探索,但仍然回应着与身体的关联、与记忆和情感的联系。林天苗表示,无论是最早期的棉线与缠绕、到骨头与金丝线、再到文字与编织、玻璃与器皿,还是最新创作中对于机械和监控等技术的使用,她对于材料的使用始终没有禁忌:“在我眼中,材料的重要特性,在于它能引发思考、触发感受,并成为观念生成的起点。”
“创作的出发点,首先一定是材料能够打动我。比如棉线,它承载着我童年的记忆——母亲一直在使用,也让我从小就接触,因此对我来说很亲切。文字也是如此,虽然方式各不相同,但我们每个人都在使用,也都感到非常亲切。甚至‘小人国’这样的题材,我也从未觉得陌生。”林天苗在采访中表示。
林天苗,《小人国》,2025年,在”林天苗:没什么好玩的!”展览现场,PSA,2025年,图片来源:艺术家与PSA
此次展览全新委约作品《小人国》延续了林天苗对身体直接感受的敏锐关注,亦显示出她在创作媒介与材料上的明显转向。作品的灵感源自艺术家在二次罹患癌症并接受治疗期间,对自身身体变化的持续观察与体认。借用《格列佛游记》主人公在巨物与微观之间自由转换的视角,林天苗在三个下沉式建筑空间中布置了近百个肉身般的机械装置。这些装置持续运作,与空间上方蜿蜒的红色管状结构以及实时监控的影像画面,共同营造出一个仿佛由血管与细胞构成的剧场。在这一场域中,控制与失序、规律与偶发不断交织,观者被迫进入身体内部的隐喻性空间,从而直面生命的脆弱性与机体对抗病变的复杂过程。
林天苗,《一滴一点》系列,2021年,图片来源:艺术家
展览中另外两件新作《i-情》和《一滴一点》诞生于艺术家在与二次癌症做抗争的过程中。在《一滴一点》中,林天苗在往往持续九至十一个小时的点滴过程中,从最初随着点滴节奏在纸上点几下,逐渐发展为一种持续性的记录——对光的记忆、窗帘一半明一半暗的光线、手术台的灯光、去医院路上看到的电线与光影等等。通过这种简单而重复的动作,她将身体的不适转化为视觉节奏,在点与点的累积中找到一种抵御恐惧、安抚自我的方式。“化疗一停,我却一笔也点不下去了,仿佛一切戛然而止。”
在化疗结束后,林天苗由于对声音变得异常敏感而搬进位于北京市中心的一处四合院,并开始大量绘写文字,内容多源自日常琐事:邻居的争吵、丈夫的只言片语、朋友的提醒,以及她对自身身份和人际关系的即时反应。由此积累下的400多条片段语句构成了作品《i-情》,铺陈在展厅十字空间长走廊的两侧墙面,成为艺术家以“断片式的写作”所进行的一次自我检视。
没什么好玩的!
举重若轻的艺术“游戏”
“林天苗:没什么好玩的!”展览现场,PSA,2025年
“林天苗:没什么好玩的!”展览现场,PSA,2025年
“这次展览的名字叫‘没什么好玩的’。这个标题蕴含着一层潜台词:当这个世界上看似没什么好玩的时候,什么才是真正有趣的?什么能够把我们从日常生活中救赎出来?对林天苗来说,这个答案是艺术,”皮力在采访中表示。
这一产生于千禧年前后的宣言式标题,与90年代中国文化语境中的“玩世不恭”氛围相关。然而,林天苗并未借此创作轻浮或消解意义的作品,而是以极其繁重的劳动,将柔软的棉线缠绕成一个巨大的球体,让作品在“轻”的表面语境与“重”的创作过程之间形成鲜明反差。“所以在这讲‘玩’也是胡说而已,没那么轻松。表面上看似随性的成果,背后其实是玩命般的严肃与认真,纠结与取舍。”林天苗坦言。
这种“举重若轻”的态度既源于她性格中对抗的冲动,以及追求极致与大体量的一面,也来自她对病痛、女性身份和母性经验的敏感体悟。“正是这两种特质的结合,造就了她独特的艺术表达。我们之所以不采取线性的方案,正是想呈现艺术家这种朦胧模糊的状态,这是艺术最真实的状态。”皮力强调,“我们希望观众能够感受到艺术家创作中那种有机的、由内而外散发的能量。我认为这正是在当今展览、商业和传媒工业环境中,能够推动艺术不断前行的真正动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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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展出
林天苗:没什么好玩的!
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
展至2026年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