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璜生在珠江溯源中赴远,以“七重旅途”返乡
Jun 28, 2024
唐煜婷
“王璜生:七重旅途”暨“从这里出发:珠江溯源记(1984-2024)巡回展/汕头站”展览现场,汕头美术馆,2024年
通常在回南天之后、龙舟水之前,夹在雨季之间的两三个月,是华南地区气候较为宜人的春夏季节。王璜生的两场展览“七重旅途”和“从这里出发:珠江溯源记1984-2024巡回展(汕头站)”便于这个时段呈现在汕头美术馆的1、2、3展厅。和巡回至王璜生的家乡汕头作为第五站的“溯源”展有所不同,个展“七重旅途”由策展人沈森根据王璜生在其创作中体现出的当代现实意义,从中提炼出能够展现后者多维关注和思考的七个命题“泅渡/浮航”“创伤/救赎”“废墟/庆典”“个体/集体”“呼吸/警讯”“游线/异象”“空间/边界”,并以此作为展览叙事结构的视觉化呈现,以及融汇于大时代变迁中艺术家创作演变的个案例证。时间倒回40年前,艺术家王璜生时年未及而立。自幼在父亲王兰若的指导下练习绘画和画论、青年时代又遭遇动荡年代的命运沉浮,王璜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之初也曾进厂参与过机械修配,而在种种困难和机缘的交织碰撞之下,“考美院”是青年王璜生在那个年代历经了很大一番“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磨砺才换来的理想嘉奖。1984年,意气风发的“小城文青”王璜生和李毅在“溯源长江与黄河”的时代大洪流下,选择了在那个基建交通都还十分落后的年代以颇为奢侈的骑走方式“溯源珠江”。“一方面锻炼意志、重振考学的念力,另一方面也是一次专业上的写生训练。”王璜生回忆道,向外探索的愿力最终平安兑现。
“王璜生:七重旅途”暨“从这里出发:珠江溯源记(1984-2024)巡回展/汕头站”展览现场,汕头美术馆,2024年
站在现今,回望王璜生作为艺术家和美术馆馆长两个身份下各自的实践脉络,会发现“水墨”“生命”“行动”和“变”始终贯穿在他的艺术生涯里。与眼下众多短平快的当代艺术展相比,王璜生在潮博馆暨汕头美术馆展出的双个展“王璜生:七重旅途”和“从这里出发:珠江溯源记1984-2024巡回展(汕头站)”显得平稳自然、细腻真挚,既在内容上展现了他作为国内重要艺术家在媒介形式上的不断突破和对社会议题的关注反思,也在展览余隙以世界公民和新美术馆学人的身份与视角对南方地区庞杂的人文历史提出了一种迫切的治学道义。
“王璜生:七重旅途”暨“从这里出发:珠江溯源记(1984-2024)巡回展/汕头站”展览现场,汕头美术馆,2024年
“王璜生:七重旅途”的七个命题分别指向展览的七个板块。进入展厅的第一章节“泅渡/浮航”对应着王璜生与潮汕故土的根脉连接。事实上,从进入博物馆宏大如船舱的一楼前厅开始,即刻映入眼帘的便是一艘讲述了潮汕人远渡重洋、下海经商和繁衍生息的当地标志物“红头船”。在那样一艘红头大眼、好似巨木做的飞鱼般的文化符号,以及一段艰苦打拼的先民历史里,对海洋的敬畏与信仰之于王璜生的标志性画作《彼方》(2023)和《静海》(2023)来说是最为根源的创作动能,也是他在装置新作《浮渡》(2024)将南澳当地养蚝的浮漂串联成救生板的观念来源——对生活的谦卑与深情,是铸成王璜生如蚝壳墙般坚实意志的基本驱动力。
“王璜生:七重旅途”暨“从这里出发:珠江溯源记(1984-2024)巡回展/汕头站”展览现场,汕头美术馆,2024年
视线乘坐着赤橙色的浮漂,即可开始探索这神秘未知的“七重旅途”。巨大的铁丝网墙《界》(2017)和另一侧同样是三米多高的水墨纱布拓印《墙》(2017)呈现出难以逾越的森严面貌,而对于存在于个人记忆里的疼痛感受和集体意识里的伤害和治疗动作,那些在历史的片段里重复演绎的社会现象,其背后的隐喻是关于人类对于死亡和无常的不断习得——以至于当我们(再次)面对历史拐点时,被自我保护机制所触发的或有形或无形的隔墙与伤痕,在王璜生的视觉转译下成为了眼前具有无数极繁肌理的铁丝倒刺和绑带压痕。
纱布和绷带是近年来反复出现于王璜生架上作品中的材料元素之一,当绷带的束缚终得解脱,散落的纱布条轻盈舞动,困境带来的伤痕却也从不该被轻易遗忘,就像与“真相”同音的《箴象191218》(2019)中永恒留存的血色受难图;不过,记忆与时间的规则从来由不得人,正如在摄影和影像《风之痕》(2020)里随风飘拂的脆弱微物。长条状的纱布材料经过拓印按压在纸面上留下的痕迹,既充斥着当代语系中的临时与随机性,也兼具中国书法般气质的文字信息与符号审美,是艺术家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等议题上的高度在场共情。对于材料自身语言属性的关注是王璜生延续自中华文脉中“点线面”的自然发展,铁丝网的危险芒刺和绷带纱布极易被撕破的材料特性经由艺术家恰当的编排控制,从《游·象089》(2012)静态的笔墨间具象化为充满矛盾张力的动态影像《缠》(2015)。
王璜生,《爆2023》,装置 、综合材料,2023年
或轻或重、游走而多变的“线”这一元概念的理解在“七重旅途”里指向更具像化的讨论,例如边界线、生命防线,以及二元论调下的警讯和管控等,种种思考源于他对和平年代下国际冲突的关注和对人类文明的珍视。在接下来依序进入的“废墟/庆典”和“个体/集体”中,作为公共知识分子的王璜生基于对宏观局势的感想和家国担当的责任,通过水墨的宣泄泼洒(《文明祭》,2002)、火药的凝重拓印(《爆》,2023与2024)以及纸本小品的心流记叙(如《广东凉茶》,2020),将当下的悲情、忿懑、刺痛和苍凉等压抑情绪“爆”于画面,也将人们心底对于释放、驱散和希望的渴求幻化为综合材料组画。
“王璜生:七重旅途”暨“从这里出发:珠江溯源记(1984-2024)巡回展/汕头站”展览现场,汕头美术馆,2024年
作为展览中的核心概念,事关生命的“呼/吸”来自艺术家的毕生追问——从营造表达到内在探寻,也从流传甚广的经典影像《呼/吸》(2019)到今年初发布的新书《呼/吸·关键词》[《呼/吸·关键词》(编著:王璜生、徐梦可)于2024年2月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发行,全书涵盖21个年度关键词提炼,例如“远程办公”和“生物公民权”等]。王璜生表示,“我是从2019年开始做‘呼/吸’的,其实原本这个概念和疫情没有直接关联。”面对绘于疫期的水墨小品是否和同年作品“呼/吸”有关的提问,王璜生十分坦率和真诚地说道,“我2020年在上海龙美术馆呈现的展览‘呼吸’受疫情影响,从2020年初推迟了半年,期间我也有机会去发展这个主题在公共卫生方面与‘受伤’‘保护’还有‘修复’有关的延伸意义。不过我原本想要表达的是特定时代下的压抑气氛,我们需要呼吸,那就需要氧气瓶。这和个人亲身经历,比如与‘生命的压力’有关的社会内容是一个永恒的话题。”
“王璜生:七重旅途”暨“从这里出发:珠江溯源记(1984-2024)巡回展/汕头站”展览现场,汕头美术馆,2024年
四分多钟的视频令人在短时间内体验紧张冒汗和肆意畅快的双重呼吸节奏,王璜生在这部行为影像纪录片中、在浓雾缭绕、光影交叠的工业氧气瓶阵列中,随着身体的律动行进和敲打,类似某种宗教仪式和催眠法术一般通过脚步、姿态和神情,将呼与吸这一对生命节律概念从装置物延展至节奏表演,不断升华至如歌如舞的虚实之间。艺术的创造之于生命在现实语境下的表达有何独特性?历史与当下、传统与当代间的连结纽带如何找寻?在王璜生如今的“境界”中,它们更像是一种融于日常的修为和悟道。氧气瓶这一碑石般冰冷的现成工业制品作为行为影像中的布景和纸本水墨《呼/吸之一》(2019)中的浓重意象,包括结合了其标志性的铁丝树脂沙发的装置场景《会谈》(2020),是近年来反复出现在王璜生关于当下现实中权利角逐和紧急救治的隐喻符号,也是对应博伊斯(Joseph Beuys)创作概念中的生与死、以及和2020年5月25日发生在美国明尼阿波利斯的“I can’t breathe” 事件继后来全球性大规模的“BLM”(Black Lives Matter)运动之间建立的某种跨越时空的精神对话。趋近展览末处,一件名为《穿越》(2022)的VR作品正在被孩子们争相体验,艺术创作对于艺术家来说意味着观念和形式等方面的不断推翻与重建,而对于普罗大众来说,它更是一剂经由感官刺激打开未知或沉睡已久的思辨力的药引。
如果说“七重旅途”从字面意义上使用了佛语“七”来比拟生命间彼此关联的起伏和轮回,那么展览本身也掷地有声地展现了王璜生在其艺术创作生涯中始终关注的民众主题和媒介拓展的从艺初心。拾级而上,观者将径直步入一段个体经验与时代公共汇流的“珠江溯源记”——表面看,这是一段记叙着“三江出海,一纸还乡”的潮汕青年骑走珠江、终归返乡的情动记录,但若结合王璜生将这段经历归整出版于2020年底的档案集《王璜生·珠江溯源记1984》,观众将由衷折服于他始终如一对于珠江流域、本土文化和生命诗性的赤忱,与此同时也惊诧于字里行间体现的围绕基建发展、工业制造、印刷出版、摄影的历史与知识,以及地形地质学、植物学、民族学和社会学等宏观背景所展开的广袤叙述与社会变迁的呈现。
王璜生与朋友李毅在出发前,1984年9月19日 摄影:姚玳玫
一块接一块白字绿底、如同现代高速公路指路牌的城市轨迹信息依次映入眼帘,预示着观众的思路即将被逐级“解锁”。“王璜生:珠江溯源记”由同为汕头、长居广州的学者及策展人孙晓枫长期追踪,从2020年与同名出版物一起应运而生的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美术馆首展,到2021年循迹至昆明美术馆和贵州美术馆、2022年于王璜生的“第二故乡”广州图书馆相继举办巡回展,时隔多年终于回流至这场骑走溯游的起点:汕头。在孙晓枫看来,这一系列的展览本身即为一种高蹈于物理时空之上的神游与折返,“珠江是一个在时空中不断’改道’的概念,它不是一个绝对一成不变的概念,而是一个被塑造、被发现的概念,与政治、经济、历史、文化、风俗、宗教息息相关。”孙晓枫在此次展览的诠释文本中记叙道:“这次巡回展览,同时也提供了一个高度个人化的与珠江文化交集的对话档案。”逐个板块地解读展览,也像是在逐页翻阅和追溯王璜生绵长深邃的心路历程。
“王璜生:七重旅途”暨“从这里出发:珠江溯源记(1984-2024)巡回展/汕头站”展览现场,汕头美术馆,2024年
刻在潮汕人基因里勇于闯荡和直面磨砺的天性,落在具体的旅途当中还务需具备完备的知识结构、判断力、面对突发状况的解决和寻援方法,因此与其说“珠江溯源记”是一场理想的壮游,不如将其视作一次极致的觉醒。年幼时遭遇时代和家庭的变故,王璜生的父亲王兰若先生被错划为“右派”进而派往粤北“劳改”三年有余。父亲在期间往家中寄去的自制木头玩偶、压路车等五颜六色的精巧玩具便成为了王璜生最初的艺术启蒙;二十多年后,他在骑走珠江的70多天路途中也不断地往家中寄送书信、情书,如此形成九万多字的“追梦”日记。
“王璜生:七重旅途”暨“从这里出发:珠江溯源记(1984-2024)巡回展/汕头站”展览现场,汕头美术馆,2024年
展览中的纸本作品回溯了王璜生从六七岁时练习花鸟人物和书法篆刻的“基本功时期”,保存完好的宣纸、丝毫未见褪色的水墨和形神兼备的朱鹭与鸟雀得以现出艺术家书香门第的深厚功底,而中华传统文化对人的教育不仅讲求技法上的苦练,更是以“男儿当自强”的雄心气概为教书育人的核心培养目的——这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鸭司令》(1963)和《长江万里图(局部)》(1976)这样立意高远的研习。
顺时针顺序,依次为:王璜生,《尖峰岭一望》,纸本水墨,1984年;《深林》,纸本水墨设色,1984年;《海南石碌铁矿写生》,纸本水墨,1984年;《家在椰林间》,纸本水墨设色,1984年
一组《海南写生》(1984年1-3月)呈现了为王璜生考取广州美术学院前扎实的写生技巧,然而那一年他未能如愿上榜,“那年报考再次落败,我一气之下去了海南岛写生,后来也成为了珠江溯源的前奏。”王璜生在采访中娓娓道来彼时原委,“那个时候应该是28岁了,还是非常冲动,但已经知道了要做好规划和承担后果的准备。9月19日一场暴风雨送我们登程。”所幸的是,年轻的王璜生和李毅得到了沿途各路人马诸多的帮助和照顾,比方说“我们一直明确要沿着主流走,天黑前赶到当地的生产队,因为要由他们提供住处。当时还得到了一位老邮递员的地图,那份宝贵的资料后来帮上了我们很大的忙。”今时今日,这段3300多公里、海拔落差最高去到2000多米的行程,观者只得在大量的135mm黑白负片扫描照片中和更为细化的《珠江源植物图志》水墨拓印系列中管中窥豹。时代变化之大总使人惊愕不已,当代年轻人几乎不会再使用邮票,也完全陌生于自行车补胎技巧,甚至阅读地图的习惯也已经被更方便、更智能的数字化导航系统所替代——退化的或许不只有生存能力,还有作为人本能的知觉敏锐度。
从左至右:王璜生,《珠江源植物图志20ZJY0945》,水墨拓印,2020年;《珠江源植物图志20ZJY0948》,水墨拓印,2020年
2021年,在整理出版了对个人和对历史同样重要有意义的《王璜生·珠江溯源记1984》后,王璜生驾车再度回到云贵,拍摄纪录片《骑走》。“天峨、望谟,你看这些地名多美,是又高又远的词藻和地形。”说到再次溯源的“路”与“思”,王璜生的目光有些抽离:“变化是势不可挡的,但是无关好坏。当年没有的东西现在有了,或者当年有的现在变成了另外一种状态。贵州现在一边搞基建,一边维持山清水秀,少数民族的辛勤日常是很能让人产生敬意的。当然,旅游业带动经济发展起来以后,人的内心自然也会发生很多的变化。”这些感慨反映在展览里夹杂着诸多复杂心绪与反思的拓印作品《记忆的花园》(2021)中,结合同一年通过骑着自行车让轮胎反复轧印形成的巨幅行为水墨《骑走》(2021),再反观王璜生作为拥有多年美术馆治学经验的美术馆馆长、美术馆学研究专家与公共教育者等身份,最终落在汕头美术馆的“珠江溯源记”第五站或许更像是一场来自平行时空的互文书信——作为向观众提供具身想象、共时经验,和生命动能的“种子”。至此回望王璜生的切身关注和创作造诣,从《呼/吸·关键词》中充盈的问题意识至其犹如江河湖海般连贯且变化的生命力,王璜生的创作始终将自己作为检索、反思和提炼的起点,亦可作为如今人们应对集体迷思的经验参照,他对于生命日常的崇敬、对于赴远的追求,也不失为焦虑时代下的一种有效解法。
*若无特殊标注,本文图片由艺术家与汕头美术馆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