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旅居海外的华人现代艺术家中,张荔英是一个鲜少在国内被提及的名字。她在20年代赴法留学,之后在巴黎立足脚跟;40年代归国幽居,在地方风景的浸润中实践油画的本土化;50年代迁居新加坡,成为南洋现代艺术发展中的关键人物。此后,她定居狮城,在被誉为新加坡国宝级艺术家、南洋画派六先驱之一。重新看见张荔英,意味着重读现代艺术中又一个被忽略的女性名字,也意味着在离散华人艺术的谱系中重新描绘出一条“中国-欧洲-南洋”的隐没的艺旅轨迹。
张荔英,《自画像》,1946年,图片致谢新加坡国家美术馆与何香凝美术馆
由何香凝美术馆与新加坡国家美术馆联合主办的“张荔英·此心安处”展览,即日起展至今年12月7日。展览以58幅涵括20世纪30年代至70年代的作品,与80余件详实的生平文献,向国内观众生动介绍了这位以职业画家为毕生之志的世界公民。本次展览是张荔英自1947年上海个展后,首次在中国系统性呈现其艺术生涯全景;这也是继2020年新加坡国家美术馆为张荔英举办重要回顾展之后,首度开启国际巡展,绝大多数展品自新加坡远道而来,呈现给中国观众。
“张荔英·此心安处”展览现场, 2025年,何香凝美术馆,图片由何香凝美术馆提供
“张荔英·此心安处”展览现场, 2025年,何香凝美术馆,图片由何香凝美术馆提供
来处江南,旅于世界
1926年11月14日出版的上海《图画时报》刊发了一幅张荔英的照片,相中女子乌黑短发弧线柔顺,目光谦和地看向镜头、却不羞怯;手执轻罗小扇,身着宽袖旗袍,式样时髦;脚蹬一双镂空皮鞋,显得优雅精致。图注里写道:“张静江先生的四千金自幼在欧洲长大,精通英语且法语流利。归国后入读中西女中,今夏刚毕业。本月下旬将短暂停留美国,随后赴法国深造艺术。”
张荔英于1930年代拍摄的照片,图片致谢新加坡国家美术馆与何香凝美术馆
张静江是浙江南浔巨擘,在巴黎、纽约和上海经营古董行通运公司。他是孙中山革命事业的重要资助人。张荔英是张静江与首任妻子姚蕙的五个女儿之一,排行第四。其家学深厚,父母皆是优秀的书画家。张荔英有书法功底;且据其后来南洋美专的同事回忆,她一直保持练习书法的习惯,并认为书法有助于她油画运笔的节奏感。张荔英的相关资料之殷实令人讶异,在同时代的艺术家中更是凤毛麟角。在多篇媒体报道中,张荔英的肖像照总是一位典型的画家形象:手持画笔,或在相片中醒目位置展示画笔与画具,又或与画作合影。一方面,她受益于精英阶层的广阔视野,具备成熟的档案管理与传播意识,善于借助媒体塑造个人形象,甚至委托专业剪报事务所Le Lynx系统整理媒体报道。另一方面,媒体也倾向于以名流轶事吸引关注,而她的家世、婚姻、作品及外貌,皆是当时备受瞩目的焦点。
《图画时报》提到的“中西女中”,亦是宋庆龄三姐妹的母校。实行双语教学,引入西方先进教纲,旨在培养不拘于传统家庭责任的新女性。在校期间,张荔英担任基督教女青年会艺术委员会主席。这一职务或许归功于她已师从俄国艺术家维克多•波德古尔斯基(Viktor Podgursky. 1893-1969)学习油画。波德古尔斯基任教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在彼时的上海艺坛颇有名气。学习油画是张荔英主动提出的,理由是油画能画身边一切事物:人、花、盐水鸭、舢舨、农民、马铃薯。[1] 她对油画的浓厚兴趣或许归功于当时洋画运动在上海的兴起 [2];也可能关乎她在巴黎与纽约等国际化大都会的成长经历,令她小小年纪就接触了蓬勃发展中的现代艺术,并培育了现代人的自觉,从而对宽泛的写实主义油画萌生热忱。
张荔英,《船(驳船)》,约1935-1940年,图片致谢新加坡国家美术馆
赴法深造艺术时,张荔英年届20。在当时百花齐放的艺术学院中,她入学科拉罗西学院可说是折衷之选:作为一所国际化私立学校,其语言要求相对宽松,对留学生更友好;且学费比国立美院更便宜(张荔英说,即便家境优渥,选择巴黎、而非纽约学习艺术的原因之一,就在于整体花费低很多;另外,也出于巴黎世界艺术之都的光环)[3]。但另一方面,其教学氛围却更为宽松,例如比国家美院更早允许男性裸体模特;但相对大茅舍等自由派学院,更强调对传统技法的锤炼。毕业后,她在巴黎拥有自己的独立工作室,还会聘请模特上门;这对同期的多数旅居华人艺术家而言,都是难以企及的。[4]
素描、写生是贯穿张荔英绘画创作的关键方法,在当今看来显得传统,但在当时却是艺坛主流。1926至1938年张荔英常驻巴黎期间,她与当地艺坛保持同步,其风格也兼顾传统造型训练和后印象派、野兽派的笔触与色彩处理。她的作品多次入选秋季沙龙、独立艺术家协会沙龙、杜乐丽沙龙等重要展览,被法国媒体评价为“只看画面会以为就是法国本土画家的作品。”据张荔英回忆,她曾在某些展览上见过毕加索。[5] 科拉罗西学院的教师查尔斯•皮卡尔•勒杜(Charles Picart le Doux,1881-1959)后来与她保持了长久友谊,甚至为她画像。老师为学生画像,对同期的留法华人艺术生而言,实属罕见。[6] 1935年,张荔英考取驾照并购置了一辆菲亚特汽车,与丈夫陈友仁和勒杜夫妇自驾环法,展开为期四个月的户外写生。这也可以说是一次塞尚致敬之旅。她带着画架走访了塞尚故乡,画了多处塞尚画中的风景。这批画作中的一部分亮相于她次年的首场画廊个展,此时张荔英正好30岁。
本次展览展出的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多幅静物画都体现了她以塞尚式的“破碎笔触”堆叠来构建体积与结构,如《静物:橘片及苹果》(约1940-1947)。而早几年的风景画,如《船(驳船)》(约1935-1940),色彩择取鲜丽而不混合,梵高式的波浪状线条富有形式意味但不脱离具象写实。
张荔英,《布列塔尼海岸》,约1930年,图片致谢新加坡国家美术馆
张荔英,《静物:橘片与苹果》,约1940-1947年,图片致谢新加坡国家美术馆
女性职业画家的自我修养
与艺术史上不少被婚姻掩盖其创作光华的女性不同,张荔英为自己选择了一位支持她追求职业生涯的丈夫。陈友仁比她大31岁,由宋庆龄“做媒”,在其政治生涯失意、流亡巴黎期间与张氏相识。当听说其志向是做一名画家时,陈友仁非但不像大多数人那样感到诧异,反而相当惊喜,并表示愿意支持她的创作——不论是充当她的模特,还是更宽泛的层面。[7] 在力图说服父亲同意这门婚事的信件中,张荔英写道:“陈君对于关心政治学文学之外,彼亦系一爱美术者,所以彼甚爱女之工作,且赞成女必须继续学。”伉俪情笃,张荔英入选秋季沙龙的巴黎艺坛首秀作品《莱桑德利塞纳河景》(Vur sur la Seine aux Andelys)即绘于与陈友仁蜜月旅行期间。携手十三载,历经诸多政局颠簸,迂回辗转海内外,张荔英都不曾间断创作,并持续参加、举办展览,且大多留有媒体评论与档案资料。
陈友仁出生于英殖民地特立尼达,自小接受英语教育,中文不太好,法语也不及英语流利。张荔英曾不无自豪地提及,自己的法语说得比陈友仁要更地道、优美。[8] 如母语般的法语帮助她更好地融入当地社会,杰出的多语言能力也将为其后半生的南洋艺事添力。
张荔英与第一任丈夫陈友仁,拍摄于1930年代,图片致谢新加坡国家美术馆与何香凝美术馆
张荔英,《陈友仁画像》,约1939-1944年,图片致谢新加坡国家美术馆
此次展览相较新加坡国家美术馆2020年举办的《张荔英:此心安处是吾乡》,扩充了她1940年代在国内的创作,以“乡土中国的画语”与“幽闭中的创作”两章节展开。策展人蔡珩与林淑娟走访了多家国内史料机构,查阅了大量相关中文资料,形成初步研究成果。蔡珩如是描述此阶段张荔英的创作:“她的创作既未迎合当时强调直面战争与社会斗争的社会现实主义潮流,亦未投身纯形式主义的实验探索,而是以宽泛的现实主义为立足点,透过专注的视角与质朴生动的表达,聚焦中国的地方风景、庶民生活及家什蔬果。此类探索,使她在留法归国艺术家的油画本土化实践中,成为独树一帜但却被忽视的范例。”本土化的倾向仍将贯穿她后期定居南洋的创作,成为静物、风景与肖像这些传统题材下、使张荔英践行学画初心的关键面向。
在本次展览展出的作品《蔬菜与砂锅》(1940-1947)中,苦瓜、南瓜、生姜、青椒与春笋的摆布明显刻意为之,其疏密结构服务于画面;透视层次多样,竹质桌面仿佛向前倾斜、令桌面上种种物什几乎要滑落下来。靠墙的两根苦瓜与一根蒲瓜的阴影也参与画面构架,与实体对象有所呼应,相较传统的明暗法更有抽象意味。同样错落的透视关系也见于《香肠与腊鸭》(约1941年),鸭脖与腊肠的直线条,与陶质容器和鸭身的圆形构成了丰富耐看的几何关系,绿、红两色在竹黄主调上显得俏皮而和谐。为了找寻独特视角,张荔英甚至像莫奈那样在船上作画。如绘制《苏州之船景》(约1946年)时,当地政府为她提供了一艘船,让她可以从水上视角描绘船坊。
张荔英,《蔬菜与砂锅》,约1940-1947年,图片致谢新加坡国家美术馆
此心安处在南洋
约十年后,张荔英将在后半生的定居地新加坡描绘新的水岸与船舶。在本次展览“热带的色韵”章节展出的《新加坡河畔》(约1963年)中,画面上半部两条长长的热带云朵与左下角冉冉向上的工厂淡烟形成了两组三角,呼应着水平面上点彩派的水光潋滟的动感。画面光线相较苏州要明媚得多,对象轮廓更为简练、克制。
张荔英,《新加坡河畔》,约1963年,图片致谢新加坡国家美术馆
1944年陈友仁病逝后,张荔英经历了一段不快的婚姻。定居新加坡与她离婚有很大关系。依靠她变卖巴黎房产所得,加上父亲的一笔遗产,以及自己的练达经营,她买了块地、建了栋房,既是家也是画室。
在张荔英迁居新加坡的当月,也即1953年9月,新加坡中国学会在中华总商会举办了她的油画陶器展,总展品80件,规模颇具。开幕前的9月1日,张荔英的老友伍连德在《南洋商报》发表《写于张荔英女士画展前》一文,介绍其生平与艺术成就。他在文末点明大多数展品均属售卖品,其收入的20%将捐给中国学会的图书馆基金;并呼吁“此次展览能受各界之赞助,一则以鼓励此著名之女画家,一则显示新加坡之友人确能欣赏真正之艺术。”
这一展览颇能代表张荔英的影响力,即便在一个相较人生地不熟的新环境。也正是看中其影响力、职业艺术履历与杰出的综合素养,当时面临重重办学困境的南洋美专郑重邀请她出任教职,并兼任学校的“公关”,领衔与文化和教育官员交际,以争取对学校的各种支持。她也从教学中获得乐趣与成就感;学生中不乏成功从艺者,如新加坡雕塑家黄荣庭(Ng Eng Teng,1934-2001)。
张荔英于南洋美专授课。右下方为马来西亚裔艺术家Lee Sik-Khoon,约1950年代,图片致谢新加坡国家美术馆与何香凝美术馆
南洋“平静的海岸和永恒的夏天,没有台风、地震和寒冬”给予流徙半生的张荔英以安稳和平的新家,多元、自由、散发活力。新加坡之于她,恰如大溪地之于高更 [9]。她将这份来之不易的和平视作艺术繁荣的土壤:“(未来的艺术家们)将会有黄油、果酱和咖椰酱涂抹在吐司面包上。我预见将来艺术与工艺都会蓬勃发展,开办许多画廊、院校与美术馆。” [10]
《沙爹男孩》(1964-1965)是一幅典型的海岸庶民场景:烤沙爹肉串的小炭炉上冒着香滋滋的气味,摊位上男孩穿的亮彩格子纱笼流光溢彩。画面左上角巨大伞盖的圆弧,与男孩扇炭火的藤编圆扇,以及放在画面右下角地上的一顶多彩草帽,在画面结构上多点呼应。背景里远处沙滩边的一位女士正抬起手指向海面,似乎在向身边的同伴们说些什么,这一微小举动加强了画面的即时感与代入感。谁曾想,看似如此富有生活气息的生动一幕,实际是张荔英“自编自导”的:她请木匠制作沙爹摊位,买了凳子、火炭、烧烤架等等,邀请邻居、学生当模特。[11] 由此可见户外写生对她而言是多么不可替代的工作方法,而且她能相当理性周详地来实现自己预期的效果。这种“摆拍式”的做法也见于其静物画,如《静物(中秋餐桌)》(1962)中垂吊与桌面上下两部分的物什,都是为了画面的均衡而人工堆叠的,疏密有致,纵横丰富。
张荔英,《东海岸小贩》,1960年,图片致谢新加坡国家美术馆
张荔英,《香蕉》,约1953-1955年,图片致谢新加坡国家美术馆
当时其他迁居新加坡的华人艺术家多只说华语,这自然会限制他们的交际圈。张荔英不仅精通英、法语,后来还专门学习马来语并考取资质,这让她跟马来艺术家也可顺畅交流。她总能以饱满的体面与讲究井井有条地管理生活,以服务于自己的创作。她会经常旅行,租个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画画。到了晚年,她仍会规律染发、精心打理发型,以维持留影与媒体报道中那位跨越时光仍散发魅力的艺术家形象。
张荔英与“马来西亚国父”东姑阿都拉曼及其夫人,1956年
辞世前的十三年,张荔英因严重的关节炎卧床休养,创作就此停滞。她认为既然画不好,就索性不画。由她担任艺术人才培育基金管理人的李氏(指新加坡巨擘李成义)基金会,在其身后接管了张荔英的大量画作与档案。此外,53件作品捐赠给了新加坡国家美术馆,至今馆藏张荔英作品多达147件,且持续有新的档案发现。文献与馆藏的丰盈,及张荔英对新加坡艺术生态的多维度贡献,都让馆方将之视作新加坡艺术史的重磅人物。新加坡国家美术馆委托亚洲新闻台拍摄的纪录剧《张荔英的世界》于2015年热播后,反响热烈。值此次展览,中国观众得以首次如此完整地认识这位从浙江出走世界的传奇职业艺术家。
张荔英在南洋美专的办公室,拍摄于1970年代,图片致谢新加坡国家美术馆与何香凝美术馆
张荔英,《自画像》,1964年,图片致谢新加坡国家美术馆
[1] 张荔英1953年9月8日写给Anna Softley的信件,《张荔英:此心安处是吾乡》展览画册,新加坡国家美术馆,2020年
[2] 黄可,《近代中国的“洋画运动”为什么发端于上海》,澎湃新闻,2016年1月16日,见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421262
[3] 张荔英与康斯坦斯·薛尔斯(Constance Sheares)的访谈,1988年
[4] 作者与展览策展人蔡珩、林淑娟的访谈,2025年9月2日
[5] 张荔英与康斯坦斯·薛尔斯(Constance Sheares)的访谈,1988年
[6] 作者与展览策展人蔡珩、林淑娟的访谈,2025年9月2日
[7] 张荔英与康斯坦斯·薛尔斯(Constance Sheares)的访谈,1988年
[8] 同上
[9] 张荔英与康斯坦斯·薛尔斯(Constance Sheares)的访谈,1988年
[10] Georgette Chen, “A Chat with Class 1964,” in Nanyang Academy of Fine Arts Graduation Souvenir (Singapore: Nanyang Academy of Fine Arts, 1964), unpaginated.
[11] 姚梦桐,《游于“南洋风”的张荔英》,202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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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展出
张荔英·此心安处
深圳何香凝美术馆
展至2025年1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