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陈迅超
编辑 杨诗月
自广州出发驱车一百六十公里,便可抵达英德硫铁矿厂的旧址。在粤北横石塘的群山中,老矿厂已不复六十余年前的火热,红砖房被藤蔓包裹,运输矿产的铁路轨道在荒草中锈蚀。英德硫铁矿厂作为共和国“一五”计划的主要项目之一,在1953年动工建设,一度成为广东省最大的矿山,至1989年累计生产与销售700万吨硫铁矿,但最终随着资源枯竭与相应而来的企业改制,铁矿子弟陆续流散,1992年硫铁矿厂关停改制,厂区几乎被时间吞没——而这里曾经是王璜生的父亲王兰若生活过的地方。顺德盒子美术馆的展览“王璜生:微光同尘”的讲述从这里开始,两代人的对话,在“凝视的风景”、“寻访记”、“父亲的硫铁矿”和“记忆的搅动”四个章节中缓缓展开。

“微光同尘”展览现场,顺德盒子美术馆,2025年,图片来自顺德盒子美术馆
“微光同尘”展览现场,顺德盒子美术馆,2025年,图片来自顺德盒子美术馆
当档案成为活的感性过程
展厅之内,长长的展柜通达张贴照片的墙面,陈列其中的一张张速写,由王兰若在1958年-1962年期间完成。伴随着王璜生用铅笔写下的描述,硫铁矿厂的热烈往昔被渐渐唤醒:厂房和工棚在山谷中齐整排列,在对面的北江江面上空,矿斗经由两岸钢塔牵连起的索道来回穿梭(王兰若,《北江过江缆车(复制品),1962年》),将矿石输运至通往京广线的小轨火车上,昼夜不停。除却描绘宏大壮阔的矿厂风景,王兰若对劳动本身的认同情感和关注也包含其中:工人们挥舞铁锤敲击矿壁,又合力拉动矿斗,将矿石运送到传送带上。然后工人敞开衣裳叉腰喘气,或低押帽檐席地小憩,岸边有几只鸬鹚正注视着水面(王兰若,《英德硫铁矿速写》,1958-1962年)。
但在这些速写中,一具具充满力量感的身体背后,总投下一片片不可见的暗影:高温之下,扬尘飞舞,疲劳在壮阔的生产风景下,随困惑情绪在一片噪声中蔓延。在某些时刻,画面被一只带有敌意的“手”刺穿,径直指向正在注视的眼睛,手指的线条在画面上被反复粗描,一如权威的指认被一再重申——此时的王兰若,与矿区中许多的知识分子一样,被划作“右派”下放至此接受劳动改造。这些凸显手指动作的速写显然不是王兰若在“大会”上现场画就,更多源于创伤记忆。在《粤北吟·孤灯》中,王兰若写下了他接受劳改期间的心境:“孤灯千里梦,岁暮客惊心。此身经百炼,铁杵磨成针。流离经几载,贫病逐日深。泪痕新间旧,真理苦追寻。是非那堪问,风霜故相侵。生涯垂垂近,明月照寒襟。”——这是他在硫铁矿写下的诸多诗词之一,更多的留念在后来的十年风波中燃作灰烬。

“微光同尘”展览现场,顺德盒子美术馆,2025年,图片来自顺德盒子美术馆
王兰若的速写,在“微光同尘”展览现场,2025年,图片来自顺德盒子美术馆
伤痕文学或艺术从不止于对痛苦的再现,它的伦理价值在于“如何在废墟中重建感知”。王兰若辛亥年生于揭阳,三十年代求学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二战结束后辗转于南洋各地进行写生创作,并在共和国建立之后,于一所中学担任美术教师。在日后劳改惩戒的三年半里,他留下十余本速写。这些速写在废旧纸张乃至废弃水泥袋上画就,成为了英德硫铁矿厂的工业史图像档案。也有许多时刻,他的目光落在人的日常行为、生产机械、植物、工作场景与起居空间之中,由此形成由微观视角综合而来的总体写照。
在强制性的高负荷劳动中,这些经由速写中的笔触所经营出来的空间,似乎成为了王兰若不可多得的可以呼吸的地方;也是在这,他得以在严格的制度化生活下的维持着对自我的积极照护。展出的作品之中有一张他于1960年寄回汕头家中的彩色自画肖像(王兰若,《父亲的自画像,1960年从英德硫铁矿寄给母亲留恋的》,1960年),黑框眼睛之后是一双沉静从容的眼睛,注视着展厅中来来往往的人们。速写中也流露一些个人意趣,诸如他设计的木构玩具。王璜生曾回忆,父亲在劳改期间,时而往家里寄送他自制的木构玩具,这些玩具成为他的童年启蒙,遥远地缩近了父亲和家庭的心理距离,也很自然地将王璜生与一段不曾经历的时空关联起来。

英德硫铁矿厂的档案资料,在“微光同尘”展览现场,2025年,图片来自顺德盒子美术馆
左:王兰若寄往家中的自画像;右:寄给王兰若的家庭照片,在“微光同尘”展览现场,2025年,图片来自顺德盒子美术馆
与这些速写平行展示于展墙上的,是王璜生寻访英德硫铁矿厂旧址时拍摄的一系列摄影作品。王璜生追忆父亲的情感,在父亲离去后愈加强烈。2018年4月,王璜生驾车前往英德,隔着挂满雨水的车窗,粤北山峦、穿山隧道以及沿途乡镇,都在行进的镜头之中缓缓后退,留下绵延的拖影。他“在一片模糊的认知中开始了寻访”,到达厂区的时刻,那里已经被另一种静默覆盖。摄影之中,水域两岸高耸的信号塔取代了牵引钢索的塔楼,工棚早已荒弃,锦潭分矿则沉入水底(王璜生,《凝视的风景》,2024年)。旧时的大礼堂虽得到保留,但已变作乡村教堂,“有一种神秘和肃穆的氛围”,与其涌动着高亢红色情绪的过往相比,形成微妙反差。到2024年王璜生再次造访时,教堂又变作为餐厅。这座旧时礼堂的空全景印制在展厅一侧的整面墙体上,试图将观者引入这个时空里:口号、祷告和推杯换盏的喧哗,在一片空荡里混响。
经由两代人站在同一空间中进行的跨时间对话,这些速写和照片便不仅是“档案”,而是成为一种活的感性过程。记忆不是过去的事件,而是嵌入于空间与身体中的持续折返。也许正因此,王兰若的笔触与王璜生的摄影在这个展厅内叠合震动,从中涌出的记忆,搅扰着远方那个尽显荒芜的硫铁矿厂,把它变成了代际情感与历史回忆的交汇之地。

王璜生,《凝视的风景》(局部),2024年,在“微光同尘”展览现场,顺德盒子美术馆,2025年,图片来自顺德盒子美术馆
王兰若,《北江过缆车》(复制品),1962年,在“微光同尘”展览现场,顺德盒子美术馆,2025年,图片来自顺德盒子美术馆
自情动中涌出历史觉知
而后,这些携带着两代人记忆与投射的图像碎片,汇入了长达27分钟的影像时间之中,又给予了这段故事特定的时间组织,成为了王璜生私人的一段“情感时间”(affective temporality)。在陈列照片的展墙对面的一个黑暗空间中,《父亲的硫铁矿》(王璜生,2025)正在轮播,影像中,鼠标将拖王兰若的硫铁矿速写调取,并拖动至画面左侧,像从卷宗里将一张张纸页抽出、叠放;画面的右侧,则是一张张照片。父亲的劳改经历、母亲的肺结核病史、与童年王璜生对父亲的想象等片段,慢慢地交代出了这个家庭的内在历史。家庭史又与硫铁矿厂的今昔相互叠合——火热的劳动与荒凉的废墟、共和国的运动与乡村教堂的静默、父亲寄回的自画像与母亲回寄的全家福——在影像的结构中交替浮现。
这些片段虽然在叙事上被分散安置,却在影像的画面空间中被重新聚拢:时间不再是线性的,而是以一种“共时性地编织”展开。此刻,画面中的每一个对应——远景中的礼堂与照片中的教堂、休息的工友与荒弃的工棚——都成为历史自身的隐喻,断裂,折返,又相互缠织。最终,王兰若的生活史、王璜生童年的家庭史、英德硫铁矿的工业史,乃至社会主义建设的时代史,在王璜生潮汕话的平静陈述中,重新汇流成一种“诗学构造”(poetic construction),也在形式上构成了一种“叙事的诗学”。这部影像以两代人记忆的形式,重新组织了工业遗址的时间结构,使私人经验成为历史的诗学性见证。影像不再是记忆的载体,而是成为了记忆生成的现场。“追问历史,并不是去剔除个人的个性,因为这些个性一开始就包含在我们对历史的追问里”,王璜生在采访中如是说到。

王璜生,《父亲的硫铁矿》影像截帧,2025年,图片来自顺德盒子美术馆
王璜生,《父亲的硫铁矿》影像截帧,2025年,图片来自顺德盒子美术馆
“微光同尘”的策展人陈晓阳在开幕式时候提到,这个展览意不在于去再现历史,而是为了激活对于结构性问题的讨论。“再现”往往暗示着一种线性、透明的历史观,似乎历史是一种等待被忠实复原的客观事实。但这个展览恰恰意在指明,历史从来都不是“被发现”的,而是“被组织”的。理解历史的方式——视觉叙事、语言修辞、情感记忆,本身就带有结构性的局限与偏向。而从一个更宏观的角度出发,在这个展览之中,王兰若的劳改、王璜生的家族史、硫铁矿厂的历史、社会主义建设的时代——这些都并非是孤立事件,而是嵌入到一个宏观政治与社会制度的结构之中。
展厅一隅,王兰若1962年的水墨作品《矿山的早晨(复制品)》(独自悬挂,原作完成于王兰若劳改归来后,曾在1962年汕头的“老国画家展览”上展出。画面的远景是重叠的山峦,晨雾弥漫其间,矿车轨道如线条般蜿蜒至前景,大型机器正在轰鸣作业、索道交织。人的身影点缀其中,斗笠遮面,在宏大生产景观下显得渺小。他们的面目,似乎又被推回到了这些关于劳动、生产与希望的画面背面,这些际遇,也随之落为了宏大建设史诗中被删除的注脚。王璜生在《父亲的硫铁矿》结尾问道,他总想弄清楚,父亲是如何的心境下创作了这幅画?王璜生在采访中说,“这段历史不该被遗忘”,或许不仅仅是记住父亲身世的自我提醒,也包含着对个体与集体、记忆与历史之间的辩证自觉——如约翰·多恩所说,“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王兰若,《矿山的早晨(复制品)》,1962年,在“微光同尘”展览现场,2025年,图片来自顺德盒子美术馆
“回忆父亲的故事”并非只是这个展览的主旨,大他者层面的力量正是经由这些回忆浮现出来:如王兰若的下放劳改,本身体现着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国家如何通过劳动来改造知识分子的身体与灵魂;英德硫铁矿厂既是国家计划的象征,也是一个创伤现场,个体经验在此不免和国家话语错位;有些记忆因其“正确”而被留下,有些则飘在空中……
“微光同尘”似乎是一座细腻的感性装置(apparatus),在此,历史不再是制度化的记忆,而是身体的回声、家庭的碎片、情感的流动,漂浮在在更多没有语言的时刻。父与子的隔空对话,在代际情感的复杂缠绕中展开,很难不让人动容与共情。但恰恰又在最后时刻,一种对于历史的全新觉知在这片情动中被愕然唤起。在王璜生的创作《搅动的记忆》(2025)中,那座原本蛰伏在一片昏暗之中的装置终于开始运作:工业搅拌机开始缓慢翻搅着矿砂和泥土,发出阵阵沉闷的巨响,将整个空间带入了工业作业的氛围中。金属球体随着泥砂飞溅,又从半空落下

王璜生,《搅动的记忆》,2025年,在“微光同尘”展览现场,2025年,图片来自顺德盒子美术馆
王璜生,《搅动的记忆》,2025年,在“微光同尘”展览现场,2025年,图片来自顺德盒子美术馆
在展览的最后,一切又归于沉寂,仅剩下孤灯一盏。尘土在光束中悬浮,可以被伸出的手掌拨扰。展览进入了一个朗西埃意义上的“政治”时刻——被隐去的画面此刻打破了既定的可感秩序——共和国早期建设的时光,经由王兰若的速写与王璜生的影像折返至此,得以被觉知、触碰。在人们离去时背对的那面墙体上,一列火车沿着墙面驶进左侧墙角,进入到隧道之中,历史在此又走进转折,那是一片看似无限纵深的黑暗,蛰伏着莫名的不确切之物,执拗的低音,也在这个空间中深远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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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展出
“微光同尘”
顺德盒子美术馆
展至2026年1月1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