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研究乐队ikkibawiKrrr成员：赵芝恩（Jieun Cho）、金重沅（Jungwon Kim）和高结（Gyeol Ko）
图片来源：ikkibawiKrrr
采访、撰文 杨曜
编辑 叶滢
“大海带走了她的母亲 她的父亲 现在又是她的儿子
想象一下她还要靠海维生 是什么感受
她这是带着满是伤痕的心撑着活下去
它夺走了她珍视的一切 却又一直给她东西 仿佛在说：‘我还不让你死’……”
在以韩国济州岛为背景展开的大热剧集《苦尽柑来遇见你》（폭싹속았수다/When Life Gives You Tangerines）中，出生在渔村里的三代女性相互托举的故事打动了全球观众，从事艰辛捕鱼工作的海女（해녀/haenyeo）[1]群体也获得了更多的关注。在剧尾，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为已被申请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海女文化举办了主题公演，她们唱着：“……我们的心中也充满梦想。”
歌唱作为海女文化中重要的一部分，也在韩国视觉研究乐队ikkibawiKrrr独具代表性的单频录像作品《海藻故事》（Seaweed Story，2022）中有所呈现——身型、年龄、着装、神情各异的女性分立在济州岛标志性的黑礁上，合唱着《济州阿里郎》（Jeju Arirang），目之所及，则是世代养育了她们也伤耗了她们的海洋与土地——正如她们采集的海产品中的鹿角藻（Ecklonia cava），既是爆炸物的原料来源之一，也会被用于草药疗法。
ikkibawiKrrr，《与同伴共潜》，2021年，与济州舞蹈艺术中心、下道海女合唱团以及下道渔业合作社共同完成
图片来源：艺术家
ikkibawiKrrr，《海藻故事》，2022年，在第15届卡塞尔文献展现场，摄影/Nicolas Wefers
图片来源：艺术家与documenta fifteen
该作延续至2021年ikkibawiKrrr与济州舞蹈艺术中心、下道海女合唱团以及下道渔业合作社的合作表演项目 《与同伴共潜》（Diving Is with Companions, 2021），他们在济州岛与年长的海女潜水员及当地居民共同工作了近两年：“我们想让世界看到海女们在稀有的济州岩石下与海底度过的时光。海女们深吸长息以潜入海水，她们的呼吸在歌声中同样可以感受到，” ikkibawiKrrr曾在采访中表示，她们的声音与众不同、很深沉，这些女性的歌声“洗去了岛屿上的痛苦与伤痕”。
对声音的兴趣在他们的第一个项目 《鲱鱼》（Herrings, 2020）中就有所显现。这一始于江陵市民对当地一座火力发电厂的抗议项目最终发展成了一场在发电站海滩上的表演，参与的社区成员在排练工作坊中制作了鱼形面具，并在表演中边唱边舞。但这并不是成员高结（Gyeol Ko）、金重沅（Jungwon Kim）和赵芝恩（Jieun Cho）将这一组合称为“乐队”而非“团体”的简单缘由。
“ikkibawiKrrr：谁忘了村庄”展览现场，阿那亚艺术中心，2025年
图片来源：艺术家与阿那亚艺术中心
ikkibawiKrrr结合了韩语中“苔藓”（이끼/ikki）和“岩石”（바위/bawi）的词根，以及拟声词“krrr”。他们的艺术实践呼应了苔藓的特性——在陆地与空气的狭窄边界上，随着周遭环境而不断拓展自己的世界。成员们在与农民、潜水员、学者及更多人群的交流中，通过对方的生活方式来学习关于植物、自然现象、人类与生态的知识。他们的工作横跨不同场域、媒介和社区，这些多线索的探索最终可能以录像、雕塑、绘画、摄影和声音作品的形式呈现，也可能是活动、表演和工作坊——正如海藻那样独立生长，同时不断扩展边界，融入环境之中。
“我们创作的初始阶段，通常是从平时留意到的风景、声音、图像、动作中，寻找能引发问题或兴趣的元素，”ikkibawiKrrr的成员告诉《艺术新闻》，“其实提前规划会让一切顺利，但我们并不是那样。例如，我们可能先看到一张照片，然后真的前往那个地方，看看那里有什么，再去与其相关的地点。就在这样的往返过程中，我们会整理彼此的想法，最终决定要做什么。因此，得出结论通常需要很长时间，作品的制作方式或媒介往往也是在后期才确定的。”
支撑ikkibawiKrrr所有活动的核心，是一种“社区”的概念，它涵盖了自然环境、历史记忆、生物物种、宗教、神话与民间传说。田野调查对他们的所有项目都至关重要。“我们花很多时间去访问场地、与人相处，”他们说，“对我们来说，这一过程超越了研究或准备工作——它本身就是作品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田野中产生的意想不到的对话与关系，常常会引出我们此前无法想象的故事和联系。”
ikkibawiKrrr，《热带故事》，2022年，在第14届光州双年展现场
图片来源：艺术家
ikkibawiKrrr，《Tropical Traces》，2022年，在第15届卡塞尔文献展现场，摄影/Nicolas Wefers
图片来源：艺术家与documenta fifteen
这种偏向于人类学研究或调查式新闻纪实的方法不仅加固了ikkibawiKrrr与其“对象”之间的关联，也使其作品间的逻辑更加紧密。曾在第十五届文献展（documenta fifteen）与 2023年光州双年展中均有呈现的作品《热带故事》（Tropical Story，2022）也是艺术家对济州岛长期兴趣的延展，亦可以追溯至赵芝恩曾参与的mixrice团体[2]时期的实践。在影片与摄影作品《热带故事》中，艺术家们考察了太平洋战争与日本殖民主义在密克罗尼西亚、印度尼西亚和济州岛留下的遗迹，尤其是那些由被迫的原住民与移民劳工建造、如今已被丛林植被覆盖的早已被遗忘的机场、军事基地与降落平台。
金重沅和赵芝恩在谈及《热带故事》的创作过程时[3]表示，许多人因为1948年4月3日发生的大屠杀而离开济州岛、迁往日本，还有人在殖民时期去了南太平洋和其他岛屿，比如塞班岛、关岛、帕劳。正值太平洋战争时期，许多韩国人和中国人前往这些岛屿采矿、务工，同时也被迫参与战争。延续mixrice对移民工人故事的兴趣，他们探访了这些岛屿，并记录了一些与太平洋战争相关的地点。“我们一直对‘南方’怀有好奇——南方与我们在北方的生活有何不同？于是我们试图追寻‘南方’。结果发现那里是热带，所以我们称之为《热带故事》。”
该件作品在光州双年展的版本加入了一系列绘画，其中引用了一位迁居到岛屿、曾为日本公司工作的韩国人全景云（Kyung Woon Jeon）的自传手稿。对这些绘画纪录的临摹成为ikkibawiKrrr对历史上岛屿生活想象的参考，在作品中记忆、历史与当下的景象形成层叠，同时也逐渐变得遥远。“在宏观层面上，该项目探讨了因战争而被改变的景观，以及承载其创伤的生态条件，”艺术家们说，“在微观层面上，我们研究了那些曾生活在热带地区的被迫劳工的生命历程——其中许多人消失了，未留下任何痕迹。”
ikkibawiKrrr，《Dances with Trash》（静帧），2024年
图片来源：艺术家与首尔善宰艺术中心
“ikkibawiKrrr：回溯中栖居的岩石”展览现场，首尔善宰艺术中心，2024年，摄影/Seowon Nam
图片来源：艺术家与首尔善宰艺术中心
在2024年末ikkibawiKrrr于首尔善宰艺术中心（Art Songje Center）举办的个展“回溯中栖居的岩石”（Rocks Living in Rewind）中，同名影像与雕塑作品探索了被遗落在佛寺边缘、或仅作为村口与田野间的遗石而存留的弥勒雕像。弥勒作为在东亚传统中象征未来的菩萨，通过东学、佛教与巫教的影响，逐渐成为韩国风景的一部分。随着时间推移，那些出现在破败屋舍旁或阳光照耀下的废弃学校边的弥勒，因无人照料反而似乎更具生命力。ikkibawiKrrr将弥勒视为“存活于过去的石头”，并通过这一媒介探索与山峦、风、天空、大地建立新关系的方式。这让人联想到东亚传统山水画中的“借景”概念，作为人类与自然合一的隐喻。弥勒因被遗弃而得以自由存在，他启示我们通过“被遗弃”与我们的风景建立更深的联系。
展厅中稻田中发现的弥勒石像复制品雕塑之外，还有投影于墙面的双频录像《Rocks Living in Rewind》，其中汇集了艺术家们在一年间走访六十余处遗址时拍摄的素材。弥勒石像在杂草丛生的所在静默伫立，而运石卡车满载粗粝的物料驶过；游客们在发电厂下游泳，太阳能板跨越地平线收集能量；与此同时，地衣在被遗忘的石像表面不断堆积。通过生动的蒙太奇镜头，ikkibawiKrrr将“未来佛”的手工石刻形象所遭受的侵蚀与工业发展名义下岩石与矿物的开采并置，探讨了岩石随时间发生的变化——既有分子层面的微妙转化，也有人为强制的干预。艺术家们表示，该组作品反思了我们所属的日常风景，通过凝视被遗弃的石头与风景，寻找弥勒作为“存活于过去”的存在所带来的慰藉与希望——人们可以想象，当我们拥有弥勒般“被遗弃的勇气”时，在生态风景中能够建立起怎样新的联系。
ikkibawiKrrr，《谁忘了村庄》（静帧），2025年
由光州国立亚洲文化中心、M+博物馆和阿那亚艺术中心联合委任
图片来源：艺术家与阿那亚艺术中心
寻找石像的过程中，ikkibawiKrrr经常走进村庄，并在过程中产生了许多问题，比如：“为什么村庄如此安静？”“村庄曾经热闹的时光是什么时候？”“我们该如何理解当下的村庄？”这些问题则逐渐促成了正在阿那亚艺术中心展出的新作《谁忘了村庄》（Who Has Forgot the Village）。同名影像及一系列全新的纸本和雕塑作品由阿那亚艺术中心与国立亚洲文化中心（光州）和 M+（香港）共同委任完成，拍摄地点遍及京都一处韩国人世代居住的河边，日本殖民时期曾强征韩国劳工的某个村庄、韩国的小乡村，以及中国延边附近的朝鲜族村落等。以这些和艺术家说着同一种语言的群体为起点，他们发现这些地方由于改造计划或跨国劳动力移民等不同原因，都处于某种消逝状态。
“ikkibawiKrrr：谁忘了村庄”展览现场，阿那亚艺术中心，2025年
图片来源：艺术家与阿那亚艺术中心
“创作时，我们通常会前往城市的边缘或乡村……当我们观察这些村庄时，感受到的往往不是生气勃勃，而是宁静，甚至有时是衰落。随着全球化与城市化的加速，村庄正在慢慢消失，”ikkibawiKrrr谈道，“面对这样的景象，我们开始思考：我们心中的那个‘村庄’能否再次遇见，它会在哪里？这就是这个作品的起点。”在创作过程中，艺术家着眼于村庄的“表皮”：景观、纪念物和生活痕迹，并以此唤起对“内部”的关注——村民生活、历史和集体记忆。录像和拓印都是他们捕获“表皮”的方式。
他们试图将村庄的概念拓展至实体空间之外，那是一个在边界周围的夹层，一个情感和记忆的回溯之所，也是生活在此和远离他乡的村民所共享之地。村庄的“表皮”犹在，却因人类活动的消减而衰败、蒙尘，被植物覆盖。与村庄空心化一同发生的，是“内部”的流失。展览标题所提出的诘问，在此被赋予了多重含义。不止关于遗忘和失去，不止是物理的、特定的村庄，而是在更广泛的人类处境中我们如何拓展边界，在不同的时空共同栖居。
ikkibawiKrrr，《海藻故事2》，2022年
图片来源：艺术家与森美术馆
ikkibawiKrrr，《O, Open the Door, I Pray》，2025年
图片来源：艺术家与森美术馆
对“迁徙”与“记忆”串联起了艺术家作为mixrice和ikkibawiKrrr的长期实践，他们从历史留下的碎片中寻觅一种距离恰当的观看视角与激发共情的表达方式。将济州岛作为军事基地和旅游区的历史和处境与冲绳、关岛等太平洋岛屿并置看待的同时，ikkibawiKrrr希望《海藻故事》中海女合唱团的歌声能传递对于承载着痛苦历史的岛屿的共情。在拓展关于海洋和海藻的兴趣时，他们则始终认为保持距离很重要——“有人说海藻是创造新海洋环境的替代方案，但我们不希望只从单一视角看待。我们想寻找多重视角来讨论海藻。”ikkibawiKrrr谈及为2023年首尔媒体城市双年展（SMB12）创作代表村庄传统、历史遗址的精神性“土塔”（earth towers）时则提到，这不只关乎于如何在巨变中保持历史根源，更多是关于未来和希望。正如《Rocks Living in Rewind》中对于石头与时间关系的重塑——在设定中“活着的”岩石蕴含着交织时间尺度的塌缩，同时也隐含着对我们与岩石互为演化的默契理解。
ikkibawiKrrr，《门柱、排水管、地板、墙上的木头、垫脚石》，2025年
图片来源：艺术家与阿那亚艺术中心
“ikkibawiKrrr：谁忘了村庄”展览现场，阿那亚艺术中心，2025年
图片来源：艺术家与阿那亚艺术中心
作为对ikkibawiKrrr这一词组意义的呼应，艺术家们表示：“苔藓以沿着狭窄边界缓慢回应环境而闻名，它会悄然改变空气和土壤。我们希望我们的实践与作品也能具有这种安静、渐进的力量。”保持着一种“并不精密或系统”的团队结构，ikkibawiKrrr在创作过程中交替主导制作环节，在不断的交流和讨论中进行尝试，并“通过不断在远与近之间切换视角……更好地理解我们所处的现实。”被问及如何看待当今世界中艺术实践的位置时，ikkibawiKrrr则表示，“与其把‘艺术实践’想得过于沉重，我们更认为这是在经历和行动中，去更好地理解某些事物，或尝试与他人、与‘他者’建立联系的过程。有时会失败，有时会成功。为这次阿那亚艺术中心的展览做准备的过程中，我们觉得自己对中国也有了更多了解。这让我们重新思考那些与我们相近、在哲学或文化上相连的部分。这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
[1]海女文化作为韩国最具代表性的民俗文化之一，也是济州岛半母系家庭结构的缩影。海女不使用呼吸机等辅助呼吸装备，潜入海底，捕捞龙虾、扇贝、鲍鱼、海藻等海产品，培养方式为母系传承。她们所使用的全套工具仅包括潜水服、潜水面罩、脚蹼、手套、胸式配重带（或自由潜水配重带，用于辅助潜水）、L形除草锄以及连接浮力装置的渔网。自朝鲜王朝时期济州有潜水捕捞的传统以来，通常由男性进行，偶有女性陪伴丈夫共同下潜；然而在18世纪前，由于过多男性死于深海捕捞、征税带来的经济压力以及所谓“女性拥有更多的皮下脂肪、更有利于适应潜水”等原因，海女数量远超过了男性。在《最后的海洋之女》等纪录片展现出的现状中，济州岛现存海女数量已不足60年代鼎盛时期的零头，多为60岁以上的老人。海女的消亡不只因为工作性质危险、收入微薄，培养海女耗时与难度太大，也有海洋垃圾、核废水排放、全球变暖导致的物种变化和过度捕捞等问题。
[2] mixrice是由两位艺术家杨哲模（Yang Chul Mo）与赵芝恩组成的艺术团体，主要关注不同的迁徙处境，他们与韩国社会中如影随形的移民劳工合作，在摄影、影像、动画、壁画创作及节日策划等领域开展先锋艺术实践。他们始终拒绝浅薄地反思人权议题，或对社会阴影中（非法）移民劳工遭受的不当待遇进行敷衍处理。他们聚焦现代社会中多元化的“移民”（migration）状态，即“移民”的轨迹与过程、路径与结果，并以多维度方法探索记忆。自2006年起，mixrice持续支持马石家具产业区移民集体开展各类自主宣言与文化活动（Maseok Dongne Festival, MDF），并建立起艺术家与移民工人协作的工厂式工作体系。其关注点从追踪植物在快速城市化进程中以多样形态植入的“迁移”轨迹，逐步拓展至追寻被历史漩涡强行“迁移”的现代移民故事。在其后期实践中，聚焦于植物、社区与时间性，这些兴趣与讨论在 ikkibawiKrrr 的工作中得以延续。https://koreaartistprize.org/en/project/mixrice/
[3] “Ikkibawikrrr in conversation with Gabriel Gee”, TETI Group, July 2023, Seoul. Transcription arranged by Olivia Shook, https://www.tetigroup.org/teti-visions-interviews-Ikkibawikrrr.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