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撰文 杨诗月
1990年,三个在意大利托斯卡纳腹地的小镇圣吉米那诺成长、生活的年轻人,马里奥·克里斯蒂阿尼(Mario Cristiani)、洛伦佐·飞亚斯其(Lorenzo Fiaschi)和莫瑞希欧·瑞哥罗(Maurizio Rigillo),以低廉的租金租下了当地教堂旁的一个废弃的小车库,希望在自己的家乡创造一个可以享受与激活当代文化与艺术的场域。画廊的首个展览展出了一个名叫“Myl Sey”的美国艺术家的画作。Myl Sey实际上是一群人的“代名”,包括三位创始人还有他们彼时的女友,也是这群年轻人在圣吉米那诺这座中世纪小城设置的一场关于当代艺术的游戏。“那时,这个地方有着厚重的历史,却没有辉煌的当下。于是我们就想:我们可以做点什么,至少不是停留于抱怨这个地方什么都没有。” 常青画廊的创始人之一洛伦佐说道 [1]。

常青画廊圣吉米纳诺首个空间档案照片
三十五年后,常青画廊在全球拥有了八处空间——90年代的意大利小镇圣吉米那诺;2005年尚未凸显国际热度的北京;2007年法国巴黎郊外的穆琳;2015年的古巴哈瓦那;最后再到2020年的罗马、圣保罗与2021年和2024年的巴黎的巴黎。在国际艺术市场版图中,这是一条曲折而迂回的轨迹。洛伦佐的回答解释了这条不寻常的成长曲线: “这从来不是一种战略选择,而是关于人的故事。”
常青画廊北京空间的落成源于三位创始人与旅法中国艺术家陈箴的深厚友谊。他们与陈箴相识于意大利,称他为“改变了我们人生的艺术家”。陈箴于2000年逝世,出于对他的纪念,常青画廊沿着由他所搭建起的文化对话桥梁前往中国,将首个海外空间设立在了北京798,成为当时该园区为数不多的国际画廊之一。常青的入场使得他们在本土市场发展的早期便与孙原和彭禹、阚萱、庄辉、邱志杰、顾德新等多位中国当代艺术家建立了长期而稳固的联结,在二十年间见证和参与了他们创作生涯的成熟、上升与沉淀。这些属于常青的故事揭示出市场这场抽象游戏的另一面孔:由“人”这一无法量化的维度所能生发出的多层次力量。

常青画廊北京空间
常青画廊北京空间二十周年群展“时间知道艺术的答案”展览现场,2025年,常青画廊北京空间
友谊常青
在纪录片《常青画廊:梦想的能力(Galleria Continua: The Ability to Dream)》中,常青画廊媒体总监西尔维娅·皮奇尼(Silvia Pichini)讲述了三位创始人迥然不同的性格:洛伦佐是“一个精力旺盛的人,从不满足于半杯水的状态,总是想让水满到要溢出来。他总是想要把事情做到完美,躬身亲为”,马里奥更像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在年轻时想要成为一个政治家,也确实曾承担过重要的职位,对于社会工作极感兴趣。或许正因如此,此后,他在画廊发起了一系列非盈利项目;莫瑞希欧如“天平上的指针,能调和各方的声音”,成为推动各项工作进展的关键人物。对艺术的热忱和友谊中的慷慨与宽容使得个性、能量与处世哲学迥异的三人持续合作了三十五年,并为他们共同的事业——常青画廊———打磨出了不同的棱角与切面。

三位创始人的合照,图左:莫瑞希欧·瑞哥罗(Maurizio Rigillo);图中:洛伦佐·飞亚斯其(Lorenzo Fiaschi);图右:马里奥·克里斯蒂阿尼(Mario Cristiani),图片致谢常青画廊
常青的成长轮廓由三位创始人与一个个艺术家、画廊主、藏家的相遇缔造。画廊创立不久,他们认识了意大利艺评人、画廊主卢西亚诺·皮斯托瓦(Luciano Pistoi)。这位资深的艺术从业者会在每年九月号召艺术家们在托斯卡纳聚会。90年代初,他带着三位从小镇车库里起步的年轻的画廊家结识艺术家、进入行业的活跃生态;1996年,常青画廊的三位创始人以探索艺术与在地建筑、历史城镇景观关系的“艺术之艺术”项目作为邀请,打动了彼时已声名显著的意大利概念艺术大师米开朗基罗·皮斯特莱托(Michelangelo Pistoletto),皮斯特莱托现在仍是常青画廊的代理艺术家;2004年,与安东尼·葛姆雷(Antony Gormley)在锡耶纳小城波吉邦西的在地项目合作进一步为常青打开了通过艺术对话当地的通道。葛姆雷以他标志性的雕塑作为路径,与那片土地和那里的居民建立了坦诚的联结,并教会了常青画廊如何在其商业角色上后退一步,以帮助艺术家实现更为深远的时空共鸣。
葛姆雷在聊到常青画廊时说道:“‘艺术之艺术’项目展现了常青画廊非凡的成长叙事中的一种面向。这种成长并非经济意义上的,而是在对于艺术之价值的信心和对于不确定性的包容方面的成长。并没有多少画廊能为你提供在历史、美以及究竟什么是艺术和艺术赞助层面上的对话机会。[2]”

安东尼·葛姆雷与常青画廊在波吉邦西落地的“艺术之艺术”项目照片,2004年
作为一家画廊,常青时常对艺术家显示出超出一般边界的信赖与支持。他们愿意倾听具备不同文化经验的艺术家的提议,让友谊引路,以非同质化的方式进入新的地方、世界。2014年底,他们随米开朗基罗·皮斯特莱托去往古巴哈瓦那,在参与艺术家发起的公共项目“第三天堂”的过程中接触到哈瓦那的社会与文化生态。次年,常青画廊在哈瓦那成立非营利项目空间。而圣保罗空间的成立则离不开2020年他们与艺术家JR在帕卡恩布体育场合作的项目。常青画廊最早的海外拓展则源自于三位创始人与艺术家陈箴的跨文化对话与友谊。“我们常常在晚餐后聊天,持续时间极长,彼此交流观点,但更多的是听他讲,因为他确实是一个非常开明的人。” 在纪录片《梦想的能力》中,创始人之一莫瑞希欧回忆道。
常青画廊北京空间成立后的首场个展“陈箴:融超经验”即是对这位卓越的艺术家与亲密友人的致敬与纪念。多件艺术家在2000年逝世前创作的作品在那时首次回到中国展出,包括以中式马桶、锤子、木椅制作的一系列与其在国内的生命经验密切相关的装置作品。而常青画廊北京二十周年特展“时间知道艺术的答案”则展出了陈箴于1993年创作的作品《历史的地基》——数块印刷有法国报纸上的国际新闻报道的玻璃板与报纸灰烬并置出现。陈箴作品在常青北京的多次亮相,似乎正是对友谊这一要素在画廊多年实践中的意义的诠释——它带来绵延于时间中的遗产与跨越边界的对话。

“陈箴:融超经验”展览现场,2005年,常青画廊北京空间
陈箴,《历史的地基》,1993年,在“时间知道艺术的答案”展览现场,2025年,常青画廊北京空间
在地方气候中成长
对于地方的关照在常青画廊创立之时便成为其根系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在三十五年间,常青与地方的关系动态逐渐从托斯卡纳的小镇叙事扩展、丰富。在1996年至2005年间,常青画廊通过“艺术之艺术”项目深入圣吉米那诺之外的历史城镇与都市所蕴含的艺术与文化可能性。该项目每年邀请一位意大利策展人与一位国际策展人,一同筛选出5-6位艺术家,前往一座城市(大多位于意大利锡耶纳省),在城市空间中执行其创作。这些项目在这些孕育文艺复兴的意大利历史城镇探讨世界范围内的艺术与本土景观之间的关系,创始人之一马里奥谈道,“这是一种试图跳出郊区思维的尝试。” 2005年北京空间的成立则意味着常青真正开始在市场层面上迈入一个陌生与异质的生态系统。
2004年4月,常青画廊参加了在北京举行的中国首届国际画廊博览会,北京的发展与变化速度让他们觉得“非常惊人”,市场正以热度酝酿膨胀,但入驻798园区的画廊仍数量寥寥 [3]。 2005年5月,常青画廊在位于798的北京空间举办了在中国的第一个展览“慢慢”,带来 丹尼尔·布伦(Daniel Buren)、劳瑞斯·切克尼(Loris Cecchini)、伊利亚·卡巴科夫(Ilya Kabakov)、安尼施·卡普尔(Anish Kapoor)等来自五大洲的16位艺术家的作品。在当时,这些艺术家的名字对于诸多中国观众与藏家是陌生的。
对于彼时的常青,做这样的展览的主要目的并非营利,而是将国际化的当代艺术视野与中国的生态连接起来。在与《艺术新闻》的采访中,创始人马里奥说道:“在中国的前五年,我们不卖任何东西。2005-2009年正是中国艺术成为风潮的时期,许多画廊来到中国以低价买入作品,再以高价在西方卖出。但在这五年,我们想做的是将全球艺术语境中的讨论引入到中国,并让中国观众看到我们认为有趣的艺术家。” 此次常青画廊北京空间二十周年特展策展人俞可在展览后记中回忆道,他正是在2006年常青画廊的展览上首次看到了丹尼尔·布伦的作品:“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这位艺术家的作品,彼时国内几乎看不到这样的艺术现场,对其知之甚少,但又特别感兴趣,为此我还专门打电话请教了身在巴黎的黄永砯。”

常青画廊北京空间首个展览“慢慢”现场,2005年
在海外艺术家引介的工作之外,常青画廊开始与当时活跃于国内外艺坛的中国艺术家们建立起联结。2006年,常青画廊举办了首个中国艺术家群展“持续的对话”,展览艺术家包括曹斐、顾德新、阚萱、陆春生、庄辉等八人。这其中的数位艺术家与常青画廊展开了持久、深入的合作关系。2009年,常青画廊北京为顾德新举办了其隐退艺术圈之前的最后一场个展“2009.05.02”。在这场展览中,顾德新以数件场域特定式作品占据画廊空间——阵列以待的鲜红文字标语、重复浮现在玻璃窗上的幽蓝天空图像——尖锐地直指历史与现实、时间与空间的错位。在本次常青空间北京二十周年特展中,顾德新最具代表性的装置作品之一,以纪念碑上的水果让时间显性、将“腐烂”引入雕塑的《2006-09-02》,再度出现。
2017年,常青画廊首次在其北京空间为庄辉举行个展,展出其《祁连山系》系列作品;直到四年后,艺术家才带着这个长期艺术项目再度亮相,此次“祁连山系”展览由凯伦·史密斯(Karen Smith)策划,获得2021年北京画廊周最佳展览奖。在聊到常青画廊与中国艺术家的合作时,策展人俞可曾表示,常青在许多今日的明星艺术家尚未炙手可热时便建立联结,他们对于艺术家的选择是谨慎的,其对于艺术家的支持与合作“更多建立在价值认同的长效基础上” [5]。

顾德新个展“2009.05.02”展览现场,2009年,常青画廊北京空间
“我们能去向何处”:可能性的土壤
在与《艺术新闻》的采访中,马里奥强调,在常青能为艺术家带来的东西中,一种真正的国际性交流是何其重要:“对于我来说,所谓的‘国际’艺术家并不是来自另一个国度的艺术家。重要的是我们能去向何处,而不仅仅是来自哪里。于我而言,陈箴是一位真正的‘国际’艺术家,因为他在世界各地实践项目,而且它们的价值被那里的本地语境看见和认可。”
似乎正是因为这种对身份坐标系之外的“国际性”的坚持,常青画廊总是在其与艺术家合作展开的国际展览与公共项目中,沿着地方与全球两根轴线扩展艺术的可能性。他们支持艺术家们那些全球瞩目的艺术机构舞台上挑战常规,使得难以为商业逻辑容纳的作品得以实现;同时,也不放弃让艺术家们进入那些并不热衷于全球当代艺术话语的地方对话。
2011年威尼斯双年展期间,在常青画廊的合作协助下,安尼施·卡普尔在威尼斯的圣乔治马焦雷教堂的中央搭建起一道连接教堂地面与穹顶的气旋之梯。在压力作用下,气雾从设置于地面上的圆形装置中央升腾,在快速旋转中形成高达40米的雾柱,在摇曳中耸向建筑顶部,象征灵魂的升华(《Ascension》)。《Ascension》的实现兼具技术难度与视觉震撼。联合创始人洛伦佐回忆道:“如果亲眼看见,你会觉得这是一件奇迹般的作品。” 而《Ascension》的首秀是八年前常青画廊在其圣吉米那诺的旧剧场空间为卡普尔举办的个展——某种意义上,在这座古老的锡耶纳小城的废弃剧场中升起的气流漩涡所带给其受众的影响更像是一个“奇迹”。“小城(small town)”是马里奥在谈论常青所展开工作时的一个关键词。常青画廊的存在让世界各地的艺术家不断前往小城镇,让“国际”的意义不再只是国与国宏大文化叙事的对接,而是让个体艺术家用自己的语言在这些历史厚重之地书写新的痕迹。

安尼施·卡普尔,《Ascension》,2003年,常青画廊圣吉米那诺旧剧场空间,摄影/ Ela Bialkowska
当创始人洛伦佐在1997年的圣吉米那诺见到年轻的安尼施·卡普尔时,他形容这位艺术家如一个“好奇的孩子” [6]。如今,卡普尔显然已是全球艺坛当中最无法忽视的艺术家之一。在卡普尔与常青的故事里,艺术家不羁的想象力与画廊敢于挑战常规的勇气彼此激发与成就。在常青画廊来到北京的二十年历史里,同样陪伴了孙原和彭禹、阚萱、庄辉、邱志杰等一批艺术家的成长。
从九十年代成立至今,常青将圣吉米那诺作为行动的起点,在由人与人的相遇所串起的多轨并行的成长故事中,逐渐铺开他们所定义的国际艺术网络,打开常青式的地方与全球对话路径。在与《艺术新闻》的采访中,创始人马里奥说道,如今画廊对于年轻艺术家的选择是慎重的,这基于一种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承诺:“我们非常信任艺术家,要弄明白他们在做什么、想要做什么,并支持他们。因此,我们十分坚持自己对于艺术家选择的独立性。” 这大概正应证了贯穿常青画廊发展历史的张力——在商业与非营利之间、在选择与冒险之间开辟可能性的土壤。
[1] Galleria Continua: The Ability to Dream, Dir. Andrea Calderone, Tiwi, 2022;
[2] 同注[1];
[3] 叶滢,《窑变798》,北京:新星出版社,2010年;
[4] 见叶滢与前常青画廊北京负责人白飞德访谈,《窑变798》,138-139页;
[5] 俞可,“时间知道艺术的答案:常青在中国的二十年”,“时间知道艺术的答案”展览后记;
[6] 同注[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