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杨诗月
编辑 叶滢

摄影与影像艺术的收藏始终游走于收藏趣味、时代叙事与市场机制的交汇处。本届影像上海艺术博览会藏家单元展览“定格瞬间，对话未来——中国六位具有影响力的当代影像艺术收藏家珍藏展”精选了六位来自不同行业背景的收藏家靳宏伟、乔志兵、邵忠、眭群、王津元、王珺的影像收藏，通过他们收藏脉络中的一个切片，构建了当代影像艺术的微叙事。在他们的藏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个人趣味与历史叙事间张力的不同侧面。
以摄影师与藏家身份沉浸摄影领域三十余年、现为法国希帕（SIPA）图片社总裁的靳宏伟以史学化收藏构建全球现当代摄影史的谱系，他在本次展览中呈现了世界摄影史上的里程碑式作品。2025影像上海艺术博览会主席、资深藏家邵忠精选其收藏中的建筑与城市影像，呈现当代摄影史中的建筑图像类型学切片，展现个人收藏的主题性脉络。光社影像中心创始人王珺精选陈荣辉、冯立、马六明、邱志杰等中国当代艺术家创作的系列‌肖像探讨摄影中的身份叙事。武汉剩余空间创办人、藏家眭群则拿出一系列挑战摄影纪实性的影像，聚焦符号隐喻、布景等虚构与重构图像的创作语法。复星艺术中心主席、藏家王津元在此次展览中呈现了本土先锋艺术家曹斐、蒋鹏奕、杨福东等人的影像作品，以影像折射变幻的时代图景。油罐艺术中心创始人乔志兵跨媒介的当代艺术收藏则指向摄影与影像艺术在当代艺术实验前沿愈加模糊的边界。通过汇集不同的藏品、收藏观点与路径，展览“定格瞬间，对话未来”描绘出中国当代摄影与影像藏家的多元姿态。

“定格瞬间，对话未来”展览现场，2025年，张园YUAN LINK

用收藏编织个人趣味与影像史叙事

步入张园Yuan Link二楼中心展厅，一系列摄影史上极具标志性的图像映入眼帘——包括由阿尔弗雷德·艾森施泰特（Alfred Eisenstaedt）拍摄的《二战之吻》（1945）、阿诺德·纽曼（Arnold Newman）拍摄的《加州之吻》（1955）、以及安妮·莱博维茨（Annie Leibovitz）拍摄的《小野洋子和列侬之吻》（1980）。几位摄影师按下的快门，不仅将人们相拥而吻的身影铭刻于相片中，使亲密与激情的时刻延续不朽，也通过兼具浪漫主义色彩和张力的影像叙事记录了历史的转折与变奏。三幅银盐照片跨越半个世纪，所传递的情感浓度与烈度却未减弱，呼应形成穿透影像史的和鸣。

“定格瞬间，对话未来”展览现场，2025年，张园YUAN LINK

这些经典摄影作品来自靳宏伟——一个在中国摄影收藏界绕不开的名字。身为中国大陆最早进入美国艺术学院学习摄影的摄影师，靳宏伟的影像收藏有着强烈的与全球影像史对话的意识。从2021年于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举行的展览“原作100: 收藏家靳宏伟藏20世纪西方摄影大师作品展”即可见得靳宏伟收藏的规模与系统性。他在此次展览中的藏品单元题为“经典之眼”，局部展现了影像收藏可蕴含的密度、广度与时代重量。此前所提及的三幅作品，分别标记了二十世纪新闻摄影与人物肖像摄影的重要节点。除此之外，靳宏伟的收藏还涵盖了摄影史的其他重要场域，譬如靳宏伟此次拿出的藏品《Vionnet裙与扇子》（1925-26）便是时尚摄影巨匠厄文·佩恩（Irving Penn）的罕见佳作。
靳宏伟的影像收藏并不止步于经典摄影史。他说：“这些年来，我的收藏发生了清场式的改变，关注更多大型作品，比如古尔斯基、托马斯·斯特鲁斯。”另外，他也增加了对于后现代与当代摄影的关注。除了本次展览中将展出的辛迪·舍曼（Cindy Sherman）外，靳宏伟也提到了理查德·普林斯（Richard Prince）、南·戈尔丁（Nan Goldin）等当代摄影史中的重要人物的大尺幅作品。

厄文·佩恩（Irving Penn），《Vionnet裙与扇子》，1925-26年

如果说靳宏伟的收藏总是切中摄影史的重要脉搏，那么另一些藏家建立收藏的方式则更似沿着自己的步伐、节奏在历史中漫步。离开“经典之眼”单元来到旁侧的展厅，便能看到几幅面貌迥异的人物肖像作品，包括俄罗斯摄影师卡特琳娜·贝尔基娜（Katerina Belkina）作品中叼着烟斗、眼神冷峻的现代女子与与中国摄影师陈荣辉的《空城计》系列中所拍摄的着女装的男孩。两幅作品皆借人物肖像这一类型的演绎了性别流动性；然而，社会语境与时代背景的差异使得它们对身份表演性的表述截然不同。在这些记录脸孔与身体的图像中，摄影师以视觉语言转译了围绕自我、集体与社会展开的矛盾与张力。这批作品来自同样是资深影像藏家的王珺。他此次展出的藏品皆关乎身体作为观念与身份表达的媒介这一重要的当代艺术母题，并恰切地将此藏品单元题为“Persona”。在与《艺术新闻》的采访中，他说道，收藏最重要的是切合个人趣味。“当然，我所说的趣味是丰富、多维度的。每个人的趣味都不同，对于我来说，趣味性包括视觉、观念、精神性等多个层面。”王珺说。

邱志杰，《TATTOO3》，2000年

陈荣辉，《空城计》系列，2016年

同样通过一特定主题切口编织作品的还有二楼的“城市凝思”单元，呈现了藏家邵忠精选的建筑摄影作品。由国内的先锋摄影艺术家史国瑞创作的《上海延安路》（2013）占据了整个墙面。这幅宽达2.8m的联幅明胶银盐照片的诞生有赖于史国瑞极具标志性的巨幅暗箱摄影实践，艺术家进入自制的大型暗箱，在漫长的时间中等待光将眼前的空间之像逐渐描摹清晰。长时间的曝光将对时代地景的凝视与考量转译为详尽的图像细节，独特的创作方法使得人们熟悉的城市全景呈现出陌异的银白光泽。当观众在位于上海核心地带的张园端详这幅作品中高楼耸立的上海都市街景，便能感受到影像制造的时空错置体验。

史国瑞，《上海延安路》，2013年

与这幅作品并置的是日本当代摄影大师森山大道与视觉艺术家西由浩(YOSHIROTTEN)合作的SHINJUKU_RESOLUTION (新宿解像度)系列。西由浩借数字媒介的操作法将森山大道曾经拍摄的新宿街景胶片照片进行分解重构，给记录东京街头的黑白影像注入虚实难辨的未来感。透过邵忠专注于建筑与都市摄影的收藏，观众得以一瞥全球都市现代性的空间演化以及跨语境和世代的摄影美学差异——这样的收藏使得个人趣味的延展与艺术史研究的线索得以交汇。

森山大道与西由浩，《SHINJUKU_RESOLUTION-03》，2020年

借机构发声，让藏品说话

参与此次展览的藏家中，有多位创立了艺术机构空间，他们的收藏脉络与机构实践的经验相伴生长。在复星艺术中心主席王津元的藏品单元“未来已来”中，我们能看到一批标记着时代刻痕的中国当代艺术家代表作。杨福东的摄影作品《国际饭店No.5》(2010)在制造对上海摩登都会的怀旧想象的同时提出对现代性状况的疑问；曹斐的《我的未来不是梦02》（2006）让我们与在工厂货架间起舞的孔雀舞女孩相遇；邱岸雄的动态影像《新山海经三》（2017）将现代文明建设的图景引入神话之域，创造异质的思考空间。这些作品指向摄影与此时此地的紧密关联，将目光倾向周遭风景中时代变幻的痕迹，并曾通过复星艺术中心的展览面向更多的本地观众。

邱岸雄，《新山海经三》，2017年

蒋鹏奕，《自有之物 之七》，2012年

来自武汉的剩余空间致力于呈现前沿、多元的艺术实践。在本次展览中，创办人眭群带来一系列聚焦摄影观念性与实验性的影像作品，挑战人们将摄影视作纪实媒介的传统定义。胡为一的作品《蓝色骨头》（2023）源自艺术家在2020年前后对X光片产生的兴趣。X光片这一与疾病、死亡直接相关的媒介与数码底片有着相似的材料特性，艺术家将它用作显影材料，用传统的印象术蓝晒来使花朵成像于X光片上，花与骨、死与生、疾病与盛放因而相遇。这一单元“隐匿书页”还呈现了国内的90后艺术家云永业、沈莘的作品，带来当代影像实验现场的前沿声音。

胡为一，《蓝色骨头 No.39》，2023年

沈莘，《夜莺的挑衅》截帧， 2017年

同样身兼机构创始人与收藏者身份的还有乔志兵。2019年，由乔志兵创办的上海油罐艺术中心（TANK Shanghai）开始对公众开放，并在过去六年中展出了如艾德·阿特金斯（Ed Atkins）、陈天灼等以摄影与影像闻名的当代艺术创作者的作品。在油罐艺术中心进行的展览生产工作与乔志兵个人的收藏拥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相互形塑。一方面，作为藏家的乔志兵积累的藏品与支持的艺术家为油罐艺术中心的成长提供了基础和养分。机构的展览空间也使得乔志兵的个人藏品被再次激活、重组，形成新的对话、迎接不同的受众。在油罐艺术中心曾举办的两次乔志兵收藏展中，乔志兵作为艺术家们多年的支持者与挚友将自己对创作者们的理解通过展览传递给观众。另一方面，机构生产也拓宽了乔志兵的收藏实践。“做机构时，对于一件作品的考量不仅仅是个人喜好了，会考虑做展览会呈现怎样的效果。有时会为展览特别委任作品，这是做个人藏家时没有的体验。另外，以前做个人收藏的时候会顾虑作品的存放问题，做机构以后会收藏更大型的作品，更加开放一些。”
在本次影像艺术收藏展“灵感之光”单元中展出的作品的丰富面貌便体现了机构实践为乔志兵的收藏带来的多元面向。它们包括现时在于油罐艺术中心展出的安娜·乌登伯格（Anna Uddenberg）的影像《超级经济舱》（2024）、由油罐艺术中心委托创作的单慧乾的作品《今日头条新闻》（2021）以及童文敏在展览“80后的图景——代际的跨越”同期于油罐艺术中心露台进行的现场表演《山水-河流》（2024）的同名纪录影像，分别体现了影像作为虚构、纪录和伪纪录媒介的表现力所产生的不同意义。

安娜·乌登伯格（Anna Uddenberg），《超级经济舱》截帧，2024年

单慧乾，《今日头条新闻》截帧，2021年

借此次展览，《艺术新闻》还采访了北京“光社影像中心（Light Society）” 的创办人王珺。对于王珺而言，光社是一个因他个人对于摄影的志趣而起的空间，通过展览、论坛和工作坊分享他喜爱的作品、创作者以及他对摄影的理解和审美趣味，纯粹、真诚和热情是王珺运营光社的底色。“我如果要为一个艺术家做展览，那这个艺术家我一定喜欢。”王珺直言，“如果没有热爱，这些事情就做不成。”从光社的首次展览“荒木经惟的“情·色·花·缚”到南·戈尔丁中国首个同名个展，光社展出的影像作品蕴含着复杂的气息与强烈的张力，游荡在爱欲与否定、私密与公共，生命与死亡之间。王珺正是通过对这些艺术家和作品的选择来讲述自己的审美趣味：“我看重作品内在的丰富性。好的作品不能仅仅停留在视觉的体验，还需要含有非逻辑的、非线性的东西，引起人深度的思考和复杂的感性体验。”
尽管王珺强调办光社是出于个人的热爱与趣味，作为一个向公众开放的综合性影像艺术空间，光社的诸多工作并不失其公共意义。除了展览外，光社还通过论坛、讲座、工作坊等活动推动国内有关当代影像的交流，例如在2018年森山大道精选作品展闭幕之际举办的黄亚纪老师的讲座“从1968年谈日本摄影的转戾”。此外，拥有七千余册摄影藏书和画册的光社摄影图书馆也是一个将影像文化推向公众的重要接口。聊起摄影书的价值，王珺说道：“摄影的一个重要特质就是其可复制性，这与书本印刷相连相通，书本最重要的意义就是广泛传播。另外，和架上绘画、雕塑等媒介不同，摄影本身就是印在平面介质上的，通过数码打印出来的摄影作品和美术馆级别印刷的作品之间的差距不会那么大。因此，摄影是适宜通过画册和摄影书来进行传播的。”光社摄影图书馆以也会在公众号等平台向观众和读者推介馆藏书籍、艺术家及作品，线上线下合力搭建起一个影像文化流动与传播的绿洲。

对话影像未来

在与《艺术新闻》聊到国内的影像收藏生态时，王珺和乔志兵都谈到了国内观众和藏家对于影像的观念与态度变化。王珺说道：“早期人们把照片看作是现实的纪录，许多人买老照片，是将它们看作历史的证据来收藏。现在摄影和影像艺术被看作是严肃的艺术收藏，有两条脉络，一是收藏专业摄影师的作品，更侧重于技术；二是收藏当代艺术中的影像表达，其中的观念性更强。”他们也提到了新一代藏家的助推作用。这些年轻的藏家们往往接受过当代艺术与人文方面的教育，更加认可摄影和影像作为专门的艺术门类的价值。在市场领域，版权意识的提高、作品版数等规范的逐渐完善也为国内藏家提供了一个愈加健康的环境。靳宏伟则指出国内摄影收藏的发展仍任重道远，他回应道：“现在许多摄影收藏还是出于友情或喜欢。尽管也有人买了很不错的作品，但真正大规模的、带有对中国或西方当代摄影史关注的收藏，分量仍是有限的。”
在此次参展的藏家中，王珺、乔志兵、邵忠、眭群也是2025年影像上海艺术博览会（PHOTOFAIRS Shanghai）的藏家委员会成员。一个好的摄影博览会应该在完善影像收藏生态中起到怎样的作用？乔志兵回应道：“能聚合志同道合的人，让大家交流、看到国内外好的作品是很重要的。另外，现在摄影这件事的受众越来越广，能有一个专业的平台让更多人看到摄影作为艺术门类中的好的艺术品也是很好的。”王珺说道：“一个好的影像博览会不能只注重商业效益，应该认真讲好影像的魅力。从藏家的角度来讲，博览会要思考能为藏家提供什么质量的东西。因此，对画廊的选择以及它们呈现的作品要把关。”靳宏伟与影像上海艺术博览会结缘多年，他说：“一个好的摄影博览会对摄影生态的建立是有很好的推动作用，就像Photo Shanghai一样，坚持了这么多年，也受到越来越多的人关注。我觉得中国摄影收藏市场要向下一个台阶迈进，需要建立一个稳定的二级循环市场。只有作品在二级市场能够循环起来，摄影收藏市场才能够稳定，慢慢地成熟起来。”
影像已经成为这个时代通用的语言，它不仅纪录已逝的时间，还能发起与未来的对话。谈到这个时代的“影像之声”，靳宏伟以和弦作喻：“我认为这个时代的影像之声具有三种和弦，一个是纪实，一个是抽象，一个是观念，而这种三个和弦连在一起，便可以看作一部影像的多元交响，它们会留下最有激情、说服力和演绎能力的时代印记。”要支持创作者的多声部合奏，需要一个有包容度、厚度与市场韧性的影像生态。靳宏伟、乔志兵、邵忠、眭群、王津元、王珺等藏家用长久的实践表明，国内影像艺术环境的价值体系与标准的塑造少不了收藏者的参与。

正在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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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格瞬间，对话未来——中国六位具有影响力的当代影像艺术收藏家珍藏展张园
YUAN LINK（上海静安区张园W16）
展至2025年7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