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贾法,《爱是信息,信息是死亡》(2016),“肉与灵”展览现场,巴黎证券交易所-皮诺收藏馆,2025年
撰文 庞贻丹
编辑 姚佳南
在巴黎证券交易所-皮诺收藏馆(Bourse de Commerse-Pinault Collection)的圆形穹顶下,展览“肉与灵”(Corps et âmes)以艺术中的身体议题为线索,串联起了不同时代、地域的40多位艺术家共125件绘画、雕塑、影像和纸本作品,形成一支精心编排的复调——痛苦与神性、现实与寓言在此交织,唤起肉体与灵魂的共鸣。策展人艾玛·拉维尼(Emma Lavigne)提到,此次展览的灵感来自于机构的藏品本身,她发现,其中有将近一半的作品试图捕捉关于身体的表征——无论是20世纪抽象与极简主义盛行的60年代还是危机重重的当下,“身体始终在场”。
展览以“见证之躯”“显现之躯”与“灵寓于肉”三个单元展开,从目击社会运动的躯体,到殖民与性别叙事中被暴露与重塑的身体,再到挣脱物质束缚、通向灵性之境的肉身幻象,展览提出了一种具有情感与政治张力的观看路径,将身体作为书写历史、感知世界与叩问灵魂的起点与通道,呼吁在割裂与分化的时代中重新思考联结、共情与人性的永恒命题。
微妙倒置
谁在观看?谁被展示?这些疑问被预设在展览“肉与灵”的底层结构之中。展览以非洲与非裔美国艺术家的作品为核心切入点,将其置于结构的中心,而非作为多元化的补充;而罗丹(Auguste Rodin)、曼·雷(Man Ray)、布朗库西(Constantin Brâncuşi)等大师的作品则成为注脚与点缀。这样的展览在巴黎的大型艺术机构中仍属罕见。特别是在这个现代主义艺术运动中占据核心地位的城市,此类“倒置”无疑形成了对主流艺术史所暗示的权力结构的微妙颠覆。
(上)亚瑟·贾法,《爱是信息,信息是死亡》影像静帧,2016年;(下)亚瑟·贾法,《爱是信息,信息是死亡》(2016),“肉与灵”展览现场,巴黎证券交易所-皮诺收藏馆,2025年
这场关于身体与灵魂的对话并非在历史的真空中上演。作为文化遗产,交易所是帝国霸权在全球扩张的历史见证。其穹顶之上,至今仍完整留存着描绘殖民贸易的全景壁画,其中不乏充斥刻板印象的异域元素与被美化的奴隶贸易场景。与此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圆形大厅中亚瑟·贾法(Arthur Jafa)的影像。作为追溯非裔美国社群的历史创伤与集体记忆的作品,《爱是信息,信息是死亡》(Love Is The Message, The Message Is Death,2016)以蒙太奇手法将文化偶像、舞蹈、工作、战争与抗议场景不断叠加。我们或许应该警惕这种安排的目的,是通过矛盾与张力传达批判与反思,还是主流机构的顺势而为——在共情与联结的口号之下,对少数群体文化表征的再次收编?无论如何,抵抗的旋律始终有效,集体意识还需唤醒,这意味着一个残忍现实:历史仍在不断重演。
身体的历史就是被遗忘的历史
(左)杜安·汉森,《油漆工》,1984-1988年;(右)菲利普·古斯顿,《灯》,1974年。“肉与灵”展览现场,巴黎证券交易所-皮诺收藏馆,2025年
展览的第一个单元“见证之躯”(le corps témoin)探索身体作为灵魂状态的“地震仪”(sismographe),感应并记录精神、情感与历史的震荡。身体如何表现一种意志?如何跨越可见与不可见的界限?正是这些“中间状态” 构成了本单元的核心命题。策展人拉维尼在接受《世界报》采访时指出:“一些作品与其说是在描绘身体,不如说在记录身体的印记,一些可以称之为灵魂与意识的东西。”
在这个单元中,杜安·汉森(Duane Hanson)与菲利普·古斯顿(Philip Guston)的作品并置展出,开启了身体作为历史见证的视觉对话。两位艺术家在20世纪60年代共同目睹了美国社会激烈的种族冲突与战争的发起,并选择远离当时主导艺术界的抽象表现主义。汉森以玻璃纤维与合成树脂塑造出社会中下层人物的日常肖像,如《油漆工》(1984–1988)展现的那位非裔工人,其姿态的暂停与眼神的回避透露出一种对不平等的默然抵抗。而古斯顿则在1960年代末毅然转向具象创作,以漫画式的图像语言重新描绘个人世界与精神困境。他在工作室的孤独中面对创作的焦虑与现实的压迫,将台灯、窗户、身体部位等日常符号置入充满象征意味的图景中,成为带着荒诞感的“自我切片”。绘画既是逃离抽象纯粹性的自我挣扎,也成为面对世界残酷的精神出口。
卡拉·沃克,《历史的道德之弧应指向正义,但同样可能迅速回旋,重新走向野蛮、残暴和毫无限制的混乱》,2010年,“肉与灵”展览现场,巴黎证券交易所-皮诺收藏馆,2025年
不同于汉森与古斯顿以具象的方式表现“社会之身”,两张摄影作品则通过可见与不可见的身体细节,揭示影像如何触及灵魂的轮廓,它们来自理查德·阿维顿(Richard Avedon)和詹姆斯·鲍德温(James Arthur Baldwin)的作品集:其中一张是美国民权斗争的代表人物马尔科姆·X(Malcolm X)的肖像,以模糊的影像处理呼应其不羁的精神能量与内在张力;而另一幅则是美国“最后的奴隶”威廉·卡斯比(William Casby)的肖像照,其脸上每一道褶皱与疤痕都以极致清晰的方式呈现,将历史的创伤转化为视觉证据,仿佛肉体本身便是抵抗与记忆的载体。
卡拉·沃克(Kara Walker)的纸上作品则延续了对身体作为历史承载体的深入探讨,她以炭笔与色粉这类19世纪黑人社群进行绘画创作的“简陋”材料,描绘出奴隶制的历史事实与白人至上主义组织的私刑场景。画中扭曲的肢体、凌乱的空间与被剥夺主体性的姿态,直观呈现了超越肉体所能承受的痛感,同时也揭示了集体记忆所无法言说的心理创伤。
克里·詹姆斯·马歇尔,《审视下的美》,1993年
第二个单元“显现之躯”(Le corps exposé)从一个更具批判性的视角展开,主张将身体从艺术史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将身体视作灵魂的归属、抗争与重建之地。本单元特别强调了黑人女性身体在殖民历史中遭受的物化与压迫,强调艺术如何通过重塑与再现,为沉默的肉身赋予尊严。克里·詹姆斯·马歇尔(Kerry James Marshall)1993年的作品《审视下的美》(Beauty Examined),以伦勃朗《解剖课》的构图方式,重新再现了“霍屯督维纳斯”(Hottentot Venus)的形象。这位黑人女性在19世纪的欧洲被当作异类展出,死后更被居维耶(Cuvier)解剖,沦为种族主义科学的标本与象征。马歇尔通过鲜明的色彩与庄严的构图,将充满暴力的凝视转化为带有敬意的观看,并在画面中描绘出一组头顶光环的黑人圣徒形象,营造出一种神圣秩序,赋予这位被羞辱的女性的灵魂以尊严。
(左)莱内特·亚多姆·博凯,《燃起的灯芯之光》,2017年;(右)大卫·哈蒙斯,《Black Mohair Spirit》,1971年
英国加纳裔艺术家莱内特·亚多姆·博凯(Lynette Yiadom-Boakye)将虚构的黑人形象融入西方艺术史中最权威的肖像画体裁中。黑人主体不再是“被凝视的他者”,而是作为想象与意志的主人被呈现。她借鉴马奈式的构图语言,又将其转化为一种“辩证的肖像”策略——经典的绘画语言与表现形式背后,是对阶级、种族与性别等级系统的温和而坚定的解构。
大卫·哈蒙斯(David Hammons)则将身体本身变为印记。他的系列版画作品取材于自己的身体:在皮肤上涂抹油脂、将身体各部位压印于纸面,再撒上蛋彩粉完成定影。这些“身体的负片”不仅打破了传统绘画技法的界限,也挑战了艺术史中关于黑人身体的刻板再现。哈蒙斯用最直接的身体触感,描绘出“不可规训”的存在轮廓,让身体本身说话,成为对抗边缘化叙述的可见证词。策展人认为其创作已经“超越了身体的表象,但属于身体的生理构造、物质流动和能量气韵仍然清晰可辨。”
米里亚姆·卡恩,《仪式》,2002年
“灵寓于肉”(L’âme au corps)单元将“肉与灵”的主题引向一个更为抽象与精神性的维度。身体不仅是暴力与结构性压迫的现场,也可能是灵魂、幻象与感知经验的容器。在这里,灵魂不受制于肉身,而是借助身体的媒介获得延续与升华。这一单元中的作品借用了梦境、神话、音乐与舞蹈的主题,描绘灵魂如何在肉体中流动,如何挣脱脆弱的边界而追寻永恒。
在6号展厅中,米里亚姆·卡恩(Miriam Cahn)的一组绘画装置《仪式》(Rituals)构建了一处既脆弱又沉静的空间——它是一场关于生命尽头的沉思,也是一组围绕日常仪式的图像交响。这一系列作品围绕她父亲临终前的回忆展开,一个眼神空洞的裸体形象在重复出现中逐渐透明到如同幽灵,近乎消失。组画的形式抛弃了作品的“独立性”,图像之间的联系不再只是叠置,而是构成一种共生结构。卡恩曾说:“展览本身就是一件作品,我将其视为一种表演。”在《仪式》中,卡恩为不同图像之间创造了隐秘的纽带,如同戏剧现场的不同演员。
乔治·巴塞利茨,《阿维尼翁》系列(2014),“肉与灵”展览现场,巴黎证券交易所-皮诺收藏馆,2025年
剧场化的布景与仪式性的空间在这一单元的其他作品中得到延续。作为展览的压轴之作,乔治·巴塞利茨(Georg Baselitz)的系列作品《阿维尼翁》(Avignon,2014),为这场关于身体与灵魂的舞蹈划下浓墨重彩的句点。八幅高达5米的巨型绘画悬挂于黑暗之中,构成一个封闭剧场,为唯一的演员是衰老、赤裸、下坠的肉身。这个形象在粗放的技法中被反复拆解与重构,厚重的油彩在褶皱之间形成肌理,黑色线条如蛛网般游走于躯体轮廓,形成一种既疏离又黏着的视觉张力。这一关于肉身退场、灵魂现身的视觉仪式,揭示了艺术家如何在身体的表象中挖掘存在的边界与脆弱感。
未竟之舞
(左)吉迪恩·阿帕,《密友》,2021年;(右)吉迪恩·阿帕,《沐浴女子》,2021年。“肉与灵”展览现场,巴黎证券交易所-皮诺收藏馆,2025年
正如交易所建筑本身的圆形结构所暗示的那样,“肉与灵”展览的各个单元并非按照时间顺序展开,而是以“编舞”为结构思维,将整个展厅构想为一个不断回旋的舞台:不同作品中姿态各异的“身体”在空间中像舞团成员一样彼此呼应,形成隐秘的对话。在这场以身体为媒介的编排中,观众也被引导进入一种感知灵魂气息的状态。
黎巴嫩艺术家阿里·谢里(Ali Cherri)的《每秒24个幻影》是独立于三个单元的特别项目,精准地体现了策展理念与建筑空间的融合,也深刻揭示了身体与灵魂之间既连接又断裂的张力。谢里长期以动态图像与雕塑为媒介,探索身体、信仰与伤痕之间的关系。在交易所大厅环形展柜中,他将收集来的考古复制品、人像残件嫁接在自创的雕塑中,嵌合成24组仿佛沉眠的雕塑。艺术家认为它们既是记忆的遗骸,也像是被窃走的灵魂的躯壳,观者的目光将使它们的灵魂苏醒,并再次赋予他们生命。这24个展柜本是交易所时期的建筑遗存,谢里借“24”这一数字,联想到电影每秒24帧的原理,将整个圆形空间想象为一个缓慢转动的原始电影装置。每一帧都凝结着未完成的记忆,每一个橱窗都是潜意识中的定格画面。
阿里·谢里,《每秒24个幻影》(2025),“肉与灵”展览现场,巴黎证券交易所-皮诺收藏馆,2025年
法国艺术理论家安·考克兰(Anne Cauquelin)曾这样评价当代艺术中的身体主题:“当代城市中的身体被否定、排斥、中和,并被过度功能化;它只是抽象游戏中的一个角色,是吞噬能量的庞大机器的一部分。因此,艺术家主张身体表达的权力,主张肉体的情感,即使这意味着痛苦。”
身体是对当下环境最直接的回应。展览竭尽所能地呈现身体的异质性。我们可以看到不同的艺术家们是如何通过身体的可塑性,来调节或决定其想象与创造的,这些作品被并置展出,仿佛在说:身体是通用的语言。然而,在宏大而精巧策展叙事中,一种微妙的悖论也在此显现。展览舞蹈式的编排固然精巧,当不同身体被统一化为舞台上的剪影时,也不可避免地被重新编码为视觉化的符号。它们在每件艺术作品里是具体的、脆弱的、充满偶然性的存在,而在展览的整体框架下,却被包装为一种统一的文化修辞,压迫、创伤、抗争的个体经验被整合进展厅动线所编排的集体舞步中,成为一组精心设计的“共情体验”,来交换展览本身提倡的共同价值——在移民政策日益紧缩的欧洲,这样的大型展览无疑彰显了某种政治姿态。
(上)安娜·门迭塔,《蝴蝶》,1975年;(下)亚瑟·贾法,《怪物》,1988年
这并非否定展览的价值。它的矛盾恰恰反映了艺术在当下的某种普遍困境。正如杜安·汉森在自塑像作品旁提出的怀疑那样:面对一个充斥着暴力和不平等的世界,艺术能改变什么?我们在展览编织的人性图景中或许可以得到暂时的疗愈与慰藉,看见了身体的痛感与灵魂的尊严,看见了人性的残影与可能。但这些是否足以支撑我们走出展厅,面对一个更沉重、更破碎的现实?真实世界中的身体仍在承受更多苦难,在冲突与不安之中,它从未屈服,也从未被彻底言说。
*若无特别标注
本文图片由巴黎证券交易所-皮诺收藏馆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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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展出
肉与灵
巴黎证券交易所-皮诺收藏馆
展至8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