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维伊,《衔尾蛇项链》,2023年,在“衔尾蛇之歌”展览现场,2025年,图片来源:艺术家
撰文 陈元
编辑 杨曜
在神话学、炼金术与近现代哲学文本中,衔尾蛇(Ouroboros)既象征永恒轮回与自我更新,又隐喻存在的自指性:一条蛇把自己的尾巴含在口中,悖论般地指向开端亦即终点。在上海久事美术馆以“衔尾蛇之歌”为题呈现的展览中,汇集了中国和西班牙女性艺术家与女性藏家创作和收藏的40余件作品,覆盖织物、绘画、影像、装置、雕塑、纤维等多元媒介。展览以“中西对话”与“女性收藏”为双重线索展开,把复杂的女性经验、身份流变与艺术的自反性有机衔接,回应时代对于“循环”与“新生”的关切。
长期以来,女性艺术在全球范围始终面临着结构性的边缘化。早在1971年,琳达·诺克林(Linda Nochlin)在《为什么没有伟大的女艺术家》(Why Have There Been No Great Women Artists)一书中就直接尖锐地指出制度性对女性艺术家的压制,以此质询制度性排斥,提醒我们:问题不在“天才何在”,而在“制度如何被设定”。无论是在艺术市场的话语权,还是历史书写的正典之中,女性身份与创作体验都很难获得等量齐观的重视。
本次展览在大中华区与伊比利亚文化谱系的互照下,将“修正史叙”议题前移为“修正观看”,这意味着不再仅以补遗式陈列“把她们放进去”,也要通过策展结构重置观众观看的路径,从而让女性主体在叙述生成机制中拥有主动权。

阿莉西亚·弗拉米斯,《秘密罢工,为她沉思的五分钟》,2005年,在“衔尾蛇之歌”展览现场,2025年,图片来源:艺术家与奥利瓦·阿劳娜收藏
玛丽娜·努涅斯,《无题(女妖,卡门)》,2005年,在”衔尾蛇之歌”展览现场,2025年,图片来源:艺术家
展览通过五个章节的递进式构造,将“身份—知觉—空间—传统—物质”五大问题域套成互为因果的环状叙事,把“循环—再生—自反”转译为一套可被观众感知、被作品验证的展览。观众每走完一环,便可以在下一环中看到前一个命题的余波与回返,正如策展文所强调的:“每一环既是感知的维度,也是创作母题的生成方式,从内省(反身)→认知(理性)→空间(自然)→文化(传统)→物性(材料),构成一种逐层展开又不断回返的感知旅程。”
因此,五个相互勾连的章节意在打破线性叙事并构建循环式叙事,不同议题的区块回应和承载多样的女性主体性,比如第一章“反身之思”(Reflexión identitaria),主题聚焦在女性主体如何向自我折返,开篇并不以“宏大叙事”先声夺人,而是从身体与材料的近距离切口进入:马秋莎以《沃德兰-洛丽塔6》把亲友的丝袜包裹碎石,柔与硬的并置牵引出不同世代女性的审美与记忆如何互相塑形;与之相对的墙面上,尹秀珍《一句话 No.097》收集百位陌生人的贴身衣物,裁切重组为“胶片”,让私人印记转译为可被阅读的社会档案。而特雷莎·兰塞塔(Teresa Lanceta)的《编织抽象画(黄色-红色)》以经纬织就跨文化的谱系,把西班牙与摩洛哥的编织技法、罗马纹样并置于同一织面,通过结构美学对绘画中心主义发问;史怡然《Bang! Bang! Bang!(砰!砰!砰!)》将鄂伦春族历史与当代视觉语言相缝合:帐篷、兽皮与写有“Bang!”的霓虹,将枪械史、禁令后的情绪与饮酒文化重叠成一幅移动的民族志图景,作品遂成为对身份与生存状态的批判性回望;而喻红以具象绘画考掘“我是谁”在时代风雨中的持续定位;玛丽娜·努涅斯(Marina Núñez)的《无题(女妖,卡门)》围绕科技与身体边界构建数码形象学,挑战“身份=身体?”这个问题,她借数字图像和当代技术审视“非常态身体”的价值,把怪物神话重写为对标准身体与容貌焦虑的批判性作品。

崔洁,《The West point(招商局西港中心)#2》,2021年,在“衔尾蛇之歌”展览现场,2025年,图片来源:艺术家与ASE基金会
刘昕,《Fortune Tellers: In Full Bloom(占卜师:怒放)》,2023年,在“衔尾蛇之歌”展览现场,2025年,图片来源:艺术家与ASE基金会
展览的第二章“万物之理”(Lógicas de la percepción)则是在观众对女性艺术等同于“柔美、温情、抒情”的刻板印象下,以理性作为解构感性的手段,展示女性艺术“用形式分析、结构重组挑战创作边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两件中国艺术家的作品,一如崔洁在架上绘画中以城市结构与现代主义建筑为母题,通过几何叠加与视差微调,揭示“感知的制度史”;二如刘昕以刺绣“书写”自身DNA数据于宣纸之上,让冷静的编码与温度的身体互为补注,提出一种以“微观秩序”审视自我生成的路径。在这一章的架上作品中,还可见埃斯特·费雷尔(Esther Ferrer)以极简观念与表演质询时间与数列的政治态度;埃莱娜·阿隆索(Elena Alonso)也以对称构图和规整的形状诠释理性和平衡之美。

萨拉·拉莫,《入口I:着迷,致未来之人》,2019年,在“衔尾蛇之歌”展览现场,2025年,图片来源:艺术家与耶拉收藏
袁可如,《永恒与片刻》,2021年,在“衔尾蛇之歌”展览现场,2025年,图片来源:艺术家
但当“理性”成为新的美学正当性时,我们是否又在无意间设定了另一重观看门槛呢?换言之,女性艺术的价值,不该再次被某种方法论所收编吧?它必须在结构与情感、编码与触感之间维持不稳定的张力,这种“不稳定”恰是女性主体生成的现场。在“空间之诗”(Narrativas espaciales)中,萨拉·拉莫(Sara Ramo)以可重复拼组的材料构建“入口/出口”循环;玛贝尔·帕拉辛(Mabel Palacín)通过镜像与剪辑制造“空间的语法”,使观看成为剪接的主体化过程;杨圆圆与袁可如以纪录与虚构交错的影像实践,打造可多次穿行的“动词式”空间;而毕蓉蓉以图案与建成空间的对译探索纹样—地景—身体的回路……在听觉、社会交往、制度空间与动画语言中,这里把空间延展成为关系的场域。

克里斯蒂娜·梅希亚斯,《经历的时间》,2015年,在“衔尾蛇之歌”展览现场,2025年,图片来源:艺术家与阿莉西亚·阿萨收藏
李维伊,《人类史上第一任父母》,2021年,在“衔尾蛇之歌”展览现场,2025年,图片来源:艺术家
也是从这里开始,我们或许可以去思考展览的最末两章节:“传统之化”(Tradición versátil)和“物质之力”(La transformación de la materia)。当空间被理解为关系的生成场,时间在家庭与技艺中如何被“编织”出来?当我们试图追溯情感的起点,它是否总是以另一种形式返回到我们身上,像衔尾蛇的尾巴再度抵达口部?克里斯蒂娜·梅希亚斯(Cristina Mejías)的影像《经历的时间》把外婆与孙女并肩重做当地纹样的小事复现给观众,这是一种只能在共同学习中被传承的手工经验。而与之呼应的是背面李维伊的《人类史上第一任父母》将父母在校园里相拥旋转的片段,经由数码编辑转译,用一种奇特的、像是卡顿似的视频召唤出“伏羲—女娲”交缠的古老图像学。
一旁就是李维伊的《衔尾蛇项链》——如果说“衔尾蛇之歌”有一件作品最能凝聚全展的符号象征与内核,那无疑也是它——此作以蛇形项链这一古老饰品为母本,经由手工银饰雕塑,融合了个人记忆与神秘学意象:项链的“首尾相衔”象征着循环与守护,既是女性身体的包裹,也是女性欲望、知识、历史的载体。李维伊在创作说明中道:“‘项链’既是身体的外饰,也是围绕自我的边界。衔尾蛇在这里成为‘身份自指’与‘家族传承’的隐喻。”饰品类材料的私密性,使宏大的生命主题与具体的日常经验完成融合,既指向符号学与神话学的普遍命题,也回应女性对家族、身体、历史的亲密诉求。当然,如果把这件作品作为展览的收束也未尝不可,它把此前的几大章节的概念彼此对话,使理性、感性、结构与体验交汇。

姜杰,《俯仰之间》,2023年,在“衔尾蛇之歌”展览现场,2025年,图片来源:艺术家
但展览倒出人意料地并未如此设置。在最终章“物质之力”中,我们还可以看见更多大体量的装置雕塑作品,比如安吉拉·德拉克鲁兹(Ángela de la Cruz)以“画作如何成为物”的问题切入,直接对准画布的骨架——担架。通过折弯、压扁、撕裂、扭曲等手段,画不再是被凝视的平面,而是带着伤痕的身体:在现场,一块红色的“瘪掉的绘画”轰然塌陷到地面,支撑系统的崩解本身成为作品,暴露出“支撑—跌落”的存在论张力;而姜杰的《俯仰之间》以纸粘土、木条、珍珠、铁丝、棉被等等日常材料,搭建出介于“器官—巢穴—树杈”之间的模棱的形体:它既像是放大后的植物纤维组织,也像是被掏空的腔体,生命的轻与重并非二元,换句话说,孕育者的身体既是承载者也被承载着,在俯仰之间反复交换。
此时,一套可复制、可检验的“循环机制”也被完成了:当象征抬升为方法,当方法落实为观看,当观看反过来改变叙事,一条自噬其尾的古老之蛇,最终被具体的展览经验召回为一种“可被反复遭遇”的现实:同一件作品在不同章节语境中呈现出不同侧面,促使观众在多次相遇里生成意义而非一次性“解读”——它不以答案收尾,而以可再访的提问构成回路。在这里,衔尾蛇作为展览从头到尾的隐喻符号,让女性主体既能回望历史,又不断地追随着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