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福东，《香河》影像静帧，2016-2025年，图片由杨福东工作室提供
“香河是我父母的老家，寄托着我儿时的一些回忆。展览标题的英文意为‘芬芳的河流’，也生动地打开了‘香河’之外的想象，有美好的象征之意。”近期，杨福东个展“香河”于北京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开幕，这是其在北京的首个机构个展，也是其迄今规模最大的一次展览。展览以同名影像装置《香河》为核心，展出其全新创作的六部影像作品、一幅大型绘画装置、一组家具影像装置，以及十余件早期作品和相关文献档案。
“香河”之名，指向的是杨福东的家乡河北香河县。在接受《艺术新闻》专访时，杨福东说，在展览中，这一地点并没有被清晰讲述，他以间离、虚构与意会的手法，刻意将地点的具体含义消解，并将其“抽象为一则交织着私人情感、集体记忆与历史时间的隐喻。”
香河记忆，恍如隔世
杨福东，《香河》影像静帧，2016-2025年，图片由杨福东工作室提供
展览的核心作品《香河》（2016-2025）凝聚了杨福东二十五年的构思与创作，15频黑白影像装置分布在如九宫格般的9个空间内，串联起了一组在时空上“恍如隔世”的华北乡村生活诗篇。
《香河》围绕一位承担着家族里大小活计的女性展开，期间穿插着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等聚散离合的场景，由谭卓扮演的这一角色类似大家庭里的“嫂子”，作为承上启下的主线人物，目睹和亲历着村庄里的人世百态。和这片大地上许多勤于稼穑的女性一样，“嫂子”的形象勤劳坚韧，从早到晚忙于各种琐碎：收拾庄稼、饲养家畜、摆摊卖货、张罗家事……偶尔的放松是带孩子逛庙会，或与女眷在柜台前话家常，项间丝巾系着对生活妥帖的美丽向往。日子冷热相间，循环往复，就如刘亮程在《一个人的村庄》所描述，“这样平平常常的一天在多少年前，好像永远过不完。”
“杨福东：香河”展览现场，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北京，2025年，摄影/杨灏
立足于记忆又超越记忆的《香河》，以视觉和心灵的光谱细腻勾勒了一幅自成一体的乡村生活图景。将真实陌生化的创作手法贯穿于《香河》中，缓慢克制的长镜头，仰拍视角下的人物特写，为沉默平凡的角色们赋予了存在的尊严乃至趋于永恒的神性。偶尔闪现的超现实画面则如梦般难以捉摸，和寻常生活共同镌刻在与现实有所距离的“香河”时间里，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恍如隔世。
香河之前，等待的重逢
时间在一次次的返乡之旅中发酵，不断激活着记忆和感知。早在1997年完成《陌生天堂》后，杨福东便产生了以家乡为题材的创作灵感。2000年，他携一部DV机回乡，记录了一些家庭生活场景，当地亲人都有出镜，他为该片取名为《哺乳期》。讲起原初计划，杨福东说：“本想花几年时间去拍摄一部家庭纪录片，在影片标准和规模上都有更高要求，但因资金等现实问题，没有继续推进。”2010年后，随着环京房产市场的崛起，香河本地的变化日益加快，“许多有土炕和瓷砖的老房子消失了，从前熟悉的景象越来越远，时间紧迫起来。”而到了2016年，经过近一年的“有些仓促”的筹备，杨福东组建了团队，于严寒中开机，辗转于父辈的村庄和县城，共拍摄47天。
杨福东，《“香河”系列黑白摄影》，2025年，图片由杨福东工作室提供
不同于最初的纯记录，这次他选择由职业演员演绎老中青三代，呈现记忆和想象里的故乡。在他看来，“专业演员对影片的完成度非常重要。他们将自己融进日常劳作，一举一动都含在片子的体系里，与之形成有机的合体。因为没有台词，动作行为本身就是一种表达。演员的节奏尺度拿捏得很恰当，他们的专业度和领悟力为影片增色很多。”
拍摄完成后，影片并未进入后期制作的状态。“随着时间流动，我对创作和生活又有了一些思考与感知。九年后，重新审视这些素材时，制作的勇气又被重新唤起。整个过程犹如一场‘等待的重逢’。”杨福东说，他希望最后的成片“具有北方冬天干裂的质感，能将镜头前的日常呈现出恍如隔世之感，包括音乐风格，也是恍如隔世”。
（上）“杨福东：香河”展览现场，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北京，2025年，摄影/杨灏
（下）《香河》拍摄现场，图片由杨福东工作室提供
在《香河》展览现场，迷宫式的布局令每位观众的视角和路线总是有所差异，空间将时间拆解又重组，主观选择和偶然邂逅令每个人看到的“香河”各有侧重，“像在村庄里行走一样，未必有特定的路线和目的地，但转悠着，总会找到出口。”这也令观看主体从旁观者转变重构叙事的参与者，对此，杨福东提及“余光电影”一词：“观看时，用眼睛的余光去感受身旁演绎的日常，聆听周围的声音，这并非是干扰，而是一种存在。”
“杨福东：香河”展览现场，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北京，2025年，摄影/杨灏
一层展厅内，与香河有着直接关联的装置《哺乳期》（2025）汇集了上世纪80至90年代当地常见的大型家具，印着花鸟鱼虫的立柜和高低柜上的旧电视里播放着杨福东2000年前后回乡拍摄的记录影像。外表斑驳柜门残缺的家具侧面被明暗不一的镜面覆盖，每时每刻映照着周遭的变化。这件展示真实生活痕迹的装置，像是对虚构影像《香河》的直白浓缩。
香河之外，生命里的吉光片羽
时移事往。“影像—记忆—生命”是杨福东此次以家乡为出发点并延伸至人生历程的展览命题，就如侯孝贤在拍摄《最好的时光》时所言，“生命中许多吉光片羽，无从名之，难以归类，也构成不了什么重要意义，但它们就是在我心中萦绕不去。”杨福东打捞起他早期在京生活的片段，通过重构记忆碎片和对影像文本再虚构的方式，构建了另一段关于生命的恍如隔世的旅程。
杨福东，《少年少年》影像静帧，2025年，图片由杨福东工作室提供
以彩色胶片拍摄的5频影像装置《少年少年》（2025）以散点式的手法重构了艺术家1980年代在部队大院生活的片段。湖水畔，铁路边，少年结伴或独行，奔跑习武，嬉戏打闹，时光定格在胶片里。站在屏幕前的观众能够自行选择场景，拼接起一串与作者相呼应的经历。“这些片段都是成长的构成部分，它们之间并不是附属关系。”杨福东说。红砖房、白衬衫、红领巾、肃穆站立的身影、井然有序的集体生活——这些时代印记鲜明地提示了他/“少年”成长的背景。
（上）“杨福东：香河”展览现场，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北京，2025年，摄影/杨灏
（下）杨福东，《在颐和园》影像静帧，2024-2025年，图片由杨福东工作室提供
在影像《在颐和园》（2024-2025）的近入口处，是一张儿时的杨福东和母亲在颐和园拍摄的黑白小照，凝聚着他对颐和园最为温情的回忆。影像捕捉了当年游园时所遇见的人与场景，以及隐现的“某些感觉”，如郊游时看到的“有些神秘”的钓鱼人，儿童看向室内宫廷画的那种“有点骇然”的感觉。片中，一位身着中山装的老年男性游走在颐和园的山间湖畔，或凭栏远眺，或静坐沉思，仿佛在凭吊过往，带有怀旧意味的音乐渗透出忧伤的气息。一个小男孩的出现增添了些许欢快气氛，在四季变幻的园子里，二人乘船、赏荷、滑冰，场面温馨。老人的身份和人物间的关系并未被清晰说明，时间的线索在这种“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模糊中被拆解，而留给观众的想象，则恰好发生在这些若有若无的不确定里。
杨福东，《县长县长》影像静帧，2024-2025年，图片由杨福东工作室提供
与成长似无明显联系的《县长县长》（2024-2025）以记忆中的露天电影为触点，构建了一则想象中的家乡地方志。一群举家迁徙的男女老少行走于山间，表情淡然，步伐缓慢。他们为何离家，又将前往何处？——我们无从知晓，仅能从衣着和蛇皮袋的线索中，判断出这是现代社会的某日。镜头回到他们抛下的院落，家具零散，炉火依旧，家畜待人认领，夜色里，一段黑白电影（《停战以后》，1962）进入视线。片中，乘火车的男子掏出名片，介绍自己是新上任的香河县县长，站内人潮涌动，犹如此前彩色屏幕上那些在路上风尘仆仆的众人。故园凋敝，何以为家？戏中戏的结构将现实作为往昔故事上演的背景，又似在重现屏幕里的过去。
早期探索：“清晨是思绪的开始”
除了新作，展览亦还展出了艺术家多件早期作品和相关文献档案，包括创作于九十年代的油画、在校期间的行为艺术记录，以及与《陌生天堂》的资助者刘丽安女士的通信等，为观众提供了了解杨福东创作之路的途径。回看创作生涯，他说道：“在校时受当时氛围影响，接触了当代艺术，做行为，一切不过是‘因它而起’。毕业后漂泊三年，拍摄《陌生天堂》，之后沉寂下来，去上海工作，然后完成作品，参加艺术展……现在回看，每个阶段都能被清晰地描述出来，但当时，我并不知该往何处走。”
（上）杨福东，《陌生天堂》影像静帧，1997-2002年，图片由杨福东工作室、香格纳画廊和玛丽安·古德曼画廊提供提供
（下）杨福东，《那个地方：93年行为记录 摄影（三个月拒绝说话）》，1993年，杨晓辉收藏
黑白影像《后房—嘿，天亮了》（2001）是本次展览中以大屏呈现的旧作，以荒诞手法记录了几位男子一系列有悖于日常的行为。从室内到公共场所，着旧军装的他们时而相互推搡，沮丧发呆，时而挥舞宝剑，排队行走，每个人都想突破什么却又难以如愿，夸张的肢体语言和带有戏曲色彩的音乐也渲染了人与环境的格格不入。
之所以呈现这件旧作，杨福东提到了它与“成长系列”的呼应：儿时在军营平房里醒来的的清晨是思绪的开始。“天蒙蒙亮时，外面就有人起床了，‘嘿，天亮了’的声音从窗外飘来，躺在床上的人恍惚间似梦非梦。”这番游离的情绪也是毕业后辗转来沪谋生的艺术家当时的某种心理写照，折射了千禧年前后个体无所适从的状态，“一个年轻人，也许是四个年轻人，他们在清晨即将醒过来的时候，试图挽留那不属于他们的感觉。在总是抓不住的期待中……”回顾这段时期，杨福东说：“每个人年轻时都有理想追求，那是很美好的一种状态。而在此之后，这种良性状态的保持，让我去主动靠近美好的事物，去创作一些能够推动自己往前走、能够去探讨更深刻议题的作品。”
构建一种精神生活的可能
“杨福东：香河”展览现场，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北京，2025年，摄影/杨灏
放映厅外，15联跨媒介绘画装置《乐郊私语》（2025）占据了一个视野开阔的展厅墙面。该作品被切分为断续的画面，对应了其灵感来源——南宋画家马远的长卷《西园雅集图》徐徐展开的观看方式，延续了艺术家上一场个展“无限的山峰”（2020）对“绘画电影”的探索。观众于流动中体验古与今、虚拟与现实的重合，时而与烟柳相对，时而映现在镜面中，似成为文人雅集中的一员。北方院落里印着祝福图文的影壁，也给予杨福东形式上的启迪：“影壁上的福禄寿等字眼，象征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而在《乐郊私语》里，文人们出行，寄怀山水，在世俗之外的郊野构建了另一种美好的精神生活。”
回到现实，“人到底有没有精神生活”？杨福东将此作为“图书馆电影计划”的思考核心，而《香河》正是这一长期构思并推进的计划的开篇，并沿着潜在的方向延伸到整个展览。谈到这一计划，杨福东说：“你需要做的就是花时间做出不同形式和内容的作品，完成后就像书一样放到书架上，待人翻阅。这里的影像和家具以及所有的构成，都可视为图书馆电影计划的一部分。这个展览就像是一部电影，是很立体的一件作品。”
（上）杨福东，《男青年像》，1991年，图片由杨福东工作室、香格纳画廊和玛丽安·古德曼画廊提供
（下）杨福东，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
踏上这趟关于艺术家成长与乡愁的精神重访之旅，在“迷宫”“城楼”“广场”交错的展览空间里，深陷其中的观者有时自如穿行，于微光中获得片刻蕴藉；有时在迷失中徒劳折返，重新再来。“我希望时间尊严且独立地流过画面，”塔科夫斯基在《雕刻时光》一书中这样写道，并允许观众以自己的方式去诠释和感受每个与作者分离的瞬间。在没有开始也谈不上结束的观展过程中，每个人与“香河”内外繁复的生活并行，喜忧参半，意在不言，“充满了劳绩，但还要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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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展出
杨福东：香河
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北京
展至2026年5月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