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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之外,艺术之中:在PSA探索“原生艺术”不可归类的生命经验

Sep 04, 2025   艺术新闻中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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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淑兰﹐《大姐姐、巧打扮》,1983年,剪纸拼贴,54×39厘米。私人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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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原生艺术”(Art Brut)?提出这一术语的法国艺术家让·杜布菲(Jean Dubuffet)将“原生艺术” 的创作者为“未受艺术文化浸染的文盲个体、精神障碍者及社会边缘人群”,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他对法国“美学专制”(aesthetocracy)主导的审美霸权的颠覆,矛头直指精致颓废的传统美学。不过,该概念一旦脱离当时的文化背景,意义就时常遭到消解,杜布菲坦言,“我苦思15天仍难厘清定义”,因此,他宣称,“原生艺术就是它自身!众人皆心知肚明!”,后世常将此言视为“反文化”的姿态宣言,而这也实为杜布菲遭遇的首次理论“失语”。 [1]
1948年9月,结构主义人类学家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参观了自学成才的加泰罗尼亚艺术家约吉罗内拉(Joachim Vicens Gironella)的作品展。对他而言,“艺术永远无法完全掌握素材与技巧”,原始艺术通过直接关联生存经验,逃离了艺术史的线性叙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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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羁之境——洛桑原生艺术收藏与他方视界”展览现场,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2025年

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PSA)当前展览“无羁之境:洛桑原生艺术收藏与他方视界”重启了对原生艺术的讨论,通过洛桑基金会的主体藏品与中国本土创作者的对位呈现,传递着突破地域框架的艺术视阈。借助斯特劳斯的观点来概括本次的观展体验是微妙又正当的:观者急迫地去辨认杜布菲式的“原始价值观”,但出乎本能的,对赤忱生命力的欣赏与渴望也让理论短暂失语。“无羁之境”的策展强调的是对美学自主性的尊重,尽力规避扁平化的解读所隐含的文明的暴力,以“内向世界”“人物形象”“生灵万物”“世间”“分门别类的世界”“无形之界”六大主题,尽可能地呈现原生艺术的多维面向,在多主题的交织中引导观者自行探入艺术内部。

游走在理性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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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杜布菲亲临瑞士洛桑的原生艺术收藏馆,1976年2月。照片由让-雅克·莱瑟拍摄。瑞士洛桑原生艺术收藏馆馆藏。

1971年,杜布菲将收藏的5000余件作品捐赠给瑞士洛桑市,形成了洛桑原生艺术收藏馆(Collection de l’Art Brut, Lausanne)的起点与核心。杜布菲并非全然将精神疾病当作某种外部视角钦定的猎奇符号,而是从艺术自律的层面,认可这些创作中包含的未被任何范式驯化的生命力。在这些作品呈现的繁复交织的视觉图景背后,是创作者对音乐、流行文化、建筑、服饰、民族图腾等养分的充分汲取,和在画布上投射一个“镜像自我”的冲动。创作于他们而言是纯粹的、抵达内心秩序的仪式。其中不乏有通灵体验的人借画笔倾泻出梦魇或幻境。在媒介的选择上,他们往往摒弃常规,混用一切可及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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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道夫·沃尔夫利,《无题(布达佩斯时间轮)》,约1922年,纸上彩铅及铅笔,50.4×65.3厘米。洛桑原生艺术收藏(瑞士)。© Arnaud Conne,数字化工作室-洛桑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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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洛·齐内利,《无题(黄色背景上的四个剪影)》,约1960年,纸上水粉,35×50厘米。洛桑原生艺术收藏(瑞士)。© Caroline Smyrliadis,数字化工作室-洛桑市

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的阿道夫·沃尔夫利(Adolf Wölfli)曾在精神病院囚禁期间开始大量创作,用几何图式构筑着属于他的幻想王国。他的创作密切呼应原生艺术所侧重的 “反文化性”(anticultural)——即不仰仗任何经典的时空规范与构图。通过日常的材料(普通廉价的稿纸、铅笔),渥尔夫利用密集的线条和符号填充整个画面,他笔下的钟表、齿轮或循环结构,无意识地颠覆线性历史观,并将个人创伤充分转译为对现代性标准化的时间逻辑的抵抗。
来自意大利的卡洛·齐内利(Carlo Zinelli)的作品也根植于他常年在精神病院的生命经验。《无题(黄色背景上的四个剪影)》正能佐证出,他的创作一向聚焦重复的、符号化的人物。背景的黄色传递某种无意识中的希望、焦虑或是警戒。这类外轮廓清晰但面孔细节缺失的形象,也通常指涉艺术家内心的沟通障碍,或是离群索居的孤独感。不仅如此,齐内利经典的队列式的构图,也给画作蒙上一层戏剧的离间效果,这种可怖又超现实的形式感,恰是他的作品最初被视为医学资料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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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洛伊丝·科巴兹,《无题(万森讷城堡)》,1941-1951年,彩色铅笔绘于缝合在一起的两张纸上,69.5×175.22厘米。洛桑原生艺术收藏(瑞士)。© Claudina Garcia,数字化工作室-洛桑市。

这种未受专业训练的背景,使创作者的作品总在“天才论”与“病理学”间游走与摇摆。阿洛伊斯·科巴兹(Aloïse Corbaz,1886–1964)在精神病院中度过了她的大半生,留下大量真挚强烈的画作。她常常将旧信封、用过的日历纸为画布,以牙膏、植物汁液代替颜料,用创作抒发她早年对德皇威廉二世的单恋,以及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对和平的深切向往。在《无题(万森讷城堡)》(1941-1945)中,可见她用彩色铅笔将姿态大胆的人物形象勾勒在结构繁复的背景中。而她的画布——被缝合在一起的两张纸,则彰显出阿洛伊斯从不受传统训练的束缚,坚持以直接强烈的方式记录她的直觉和感知。正是这样的“纯粹性”,使阿洛伊斯成为杜布菲的早期收藏中最负盛名的艺术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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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羁之境——洛桑原生艺术收藏与他方视界”展览现场,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202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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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迪思·斯科特,《无题》,2003年,羊毛线、织物、干草及纸板,34×45.5×37厘米。洛桑原生艺术收藏(瑞士)。© 数字化工作室-洛桑市

 

朱迪思· 斯科特(Judith Scott)的纤维缠绕雕塑以布料、木棍、线绳、和多件废弃物包裹成的“茧状”示人,这往往被主流评论视为对传统雕塑语言的背离。或许,唐氏综合症及聋哑身份驱使了科特的“非理性表达”,而这种本能的,对综合材料的运用,恰恰赋予作品浓厚的感性潜能。
斯科特通过创造不可渗透的私密物件,对抗外部权力的窥探与定义,也背离艺术史在“可阐释性”上占据的高地,因此,部分观众和学者会将斯科特的缠绕手法解读为对现代性规训的抵抗,这些层层包裹的封闭结构,则为一种自我保护与拒绝被观看的姿态。回到微观层面的叙事,斯科特因聋哑导致的自述缺失,与其对阐释性文本的拒绝间不无关联,这让她的视界内只留有纯粹的视觉语言。她的纤维艺术不仅在主流的艺术史之外,同时也逃脱传统“女性手工”的藩篱(如被规训的编织技法等),虽然作品所依赖的似乎同样是肉身的重复劳动,然而,斯科特的缠绕式雕塑允许她作为“双重的边缘者”(女性、聋哑者)去自发地建立主体性。

中国土壤中的“原生”

 

在中国原生艺术的发展过程中,真正值得重视的是其中深厚的人文关怀与对个性化表达的坚定捍卫——这一点恰恰为突破福柯所揭示的批判视角提供了可能路径。对苦难的视觉化呈现往往伴随着“文明规训疯癫”的阴影:精神病院作为理性权力的空间装置,将非理性经验病理化并剥夺其话语权,而本次展出的多件作品正诞生于此类规训场域。当这些原本作为反抗性产物的原作进入美术馆并被公众凝视时,其收藏与展示行为本身也不可避免地勾勒出一个理性化的筛选框架。
然而,真正值得关注的,仍然是创作者们以诚挚而热烈的方式,将个体经验转化为艺术存在,从而对标签化认知发起的有力回应。本次展览通过对库淑兰、郭凤怡、张步花、吴美飞四位中国艺术家的集中呈现,重申了原生艺术在中国发展的潜在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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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羁之境——洛桑原生艺术收藏与他方视界”展览现场,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202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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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凤怡,《天女散花》,1990-2008年,宣纸上颜料和中国墨,148×46厘米。洛桑原生艺术收藏(瑞士)。© Marie Humair,数字化工作室-洛桑市

来自陕西农村的创作者库淑兰,自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创作剪纸拼贴作品。她运用高饱和度的红、绿、黄、紫,让色彩碰撞交织。画面中,饱满欲滴的石榴牡丹、盘绕层叠的祥云瑞兽,如狂欢般绽放,与库淑兰经历的困苦跌宕的现实截然不同。细剪纸里的女性面庞:大脸盘、高鼻梁、眼黑如漆,这些面部特征共同组成了她对精神自我的画像。画面中的牡丹冠和百鸟衣,母题常源自她在年幼时见到的寺庙壁画上的菩萨形象,以及石榴、椒刺纹等符号。库淑兰将传统的剪纸技法,转化为一种通灵实践,更成为自我赋权的密钥,让她在“爬沟蹓渠在外边”的现实中剪织出生动的希望。
郭凤怡曾因关节炎从橡胶厂病退,后通过修习气功缓解病痛。在修炼的过程中,她产生了丰富的视觉幻象,并逐步用习题册和废旧挂历纸等材料,将脑海中的意象绘制出来。她的画作通常以盘绕交错的彩色脉络系统为特征,巧妙融入了针灸穴位、易经卦象及佛道神祇等符号,对其体内的“气”能量的流动轨迹进行具象化表达。尽管学界一直以来对她的定位存在分歧,本次“无羁之境”将她纳入未受专业训练的原生艺术的范畴,实则也彰显出对纯粹的生命力与艺术自治性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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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步花,“神界”系列之《枣神》,2002年至今,剪纸,29.5×72.5厘米。张步花本原剪纸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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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羁之境——洛桑原生艺术收藏与他方视界”展览现场,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2025年

张步花出生于陕西省甘泉县桥镇村洞窑子山的窑洞中,时年八十的她曾偶然剪出一些图样,从事美术工作的儿子鼓励她继续创作。她后来的多件剪纸作品均无意识地融合着灵界与凡间,并用她独创的技法——以阴剪镂空勾勒轮廓,营造出虚实交织、影影绰绰的平面作品,成为她独特的情感表达载体与精神寄托。吴美飞的创作实践也可被理解为一种非自觉的创造。他生前长期居于偏远的山村,常年受精神症状的困扰,但他坚持通过独特的绘画方式进行自我消解。吴美飞以常见的香烟包装纸盒为基底,通过反复击打铅笔生成图像,并在绘制过程中不断旋转纸面,以此延展画面的生成方向,产生繁复的视觉结构。以卡纸为媒,吴美飞持续每日击打七至八小时,用六至七日完成一件作品。整个过程都需要他保持高度注意力集中,从而让无序的思维与不可控的心理状态导向有形的,撼动人心的图像。

接纳不可归类的生命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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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巴黎勒内·杜鲁因画廊地下一层的“原生艺术之家”,1948年。瑞士洛桑原生艺术收藏馆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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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士洛桑原生艺术收藏馆内景。照片由戴尔芬· 布尔丁拍摄。瑞士洛桑原生艺术收藏馆馆藏。

时至今日,我们该如何理解杜布菲在二十年后的重要实践成果,即捐赠并创立瑞士原生艺术收藏馆?杜布菲通过空间设计中的系统性策略——包括命名、陈列到藏品分级,建构一种“反文化”的认知框架,以此来确证他的主张:即探索原生艺术先于定义它。[4]这一收藏的本质仅在于通过展示独特的视觉材料,让观众产生超越文化规训的全新观看方式(“原生艺术地看”),从而“对艺术产生内生的批判性目光”[5]。
在早期,杜布菲曾通过限定时间(同时代)、文化(仅西方)和空间陈设三个维度,在洛桑收藏馆中创构建一个可控的展示语境,动机在于最大化地把握他所理解的“原生地看“这一认知框架。不过,这种方法论恰恰意味着它最初试图对抗的文化艺术体系对其的收编。换句话说,杜布菲试图定义和控制原生艺术的意图,最终使他本人成为了他所反对的文化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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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羁之境——洛桑原生艺术收藏与他方视界”展览现场,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2025年

原生艺术不应仅被简化为特定场域的文化行动,它本质上是视觉、语言与哲学难题交织的复杂现场,也是进入艺术史僵局的关键切口,其意义可以在于:从“杜布菲难题”的迷雾中厘清每一代人自己语境中的原生艺术难题。对原生艺术的观看必然遭遇文化权力不对等的现实困境。而该领域反复强调的“未被污染的本真性”,本身便面临被艺术体制收编的悖论。这些未被“艺术史语法”彻底侵蚀的实践,其珍贵性或许在于:它们真正考验的,是我们能否接纳不可归类的生命经验——这在规范化社会中,恰是最彻底的抵抗。

[1] 参阅Jean Dubuffet, “Letter to Jean Paulhan, November 7th, 1945”, cited in Raphael Koenig, “Art Beyond the Norms: Art of the Insane, Art Brut, and the Avant-Garde From Prinzhorn to Dubuffet (1922-1949)” (PhD diss. Harvard University, 2018) p.23;Jean Dubuffet, “L’art brut (1947)”, in Prospectus et Tous Écrits Suivants Tome 1, ed. Hubert Damisch, Gallimard, 1967, p.176.
[2] 参阅Lévi-Strauss, Claude. Anthropologie Structurale. Plon, 1958, p. 232.
[3] 参阅郭海平:《中国精神病人艺术创作生态亟待改善》,《中国南方艺术》,2012年。
[4] 佩瑞 (Peiry, Lucienne). 《原生艺术:界外者艺术起源》. 张志伟译, 上海大学出版社, 2015年。
参阅Foucault, Michel. Madness and Civilization: A History of Insanity in the Age of Reason. Trans. Richard Howard. Vintage Books, 1988, p.70.
[5] 黄丹璐. “语言、修辞与‘历史的目光’:让·杜布菲‘原生艺术’的概念书写及其言说困境.” 《美术观察》, vol. 2024, no. 11, pp. 100-120.

*若无特别标注
本文图片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提供


正在展出
无羁之境:洛桑原生艺术收藏与他方视界
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
展至2025年10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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